第四十回

  第四十回翻戏党弹琴挑嫠女可怜虫献赋感昏君却说陈后自从入居长门宫中,终日以泪洗面,别无言语。

  她的身边,却有一个极聪明的宫娥,名唤旦白,前被贵枝所嫉,因此不敢露面。

  现在贵枝既死,也便顶补其缺。一天夜间,她无端的做了一梦,仿佛陈后已经复位,且与武帝来得异常恩爱。

  念她服役勤劳,也已封为贵人。她心里一乐,忽然笑醒转来。

  她一个人正在枕上回思梦境,陡听得陈后似在梦魇,慌忙奔到陈后房里,即将陈后唤醒,问道:“娘娘梦魇了么?”陈后被她唤醒,不觉很凄楚地说道:“我方才梦见万岁忽来召我,方拟出宫,谁知惊醒是梦;我那时想想,我已待罪居此,哪里再会重见天日,因此伤心。不料又被你唤醒,却是一个梦中之梦。”说完,长叹一声,眼眶里面,便像断线般的珍珠,滚将出来了。旦白道:“这就真巧了,奴才方才也做一梦,梦见娘娘已经复位,连我也……”旦白说至此处,赶忙缩祝陈后道:“你有话尽讲,何必留口?”旦白听了,忸怩了一会,始把梦中之事,一句不瞒地告知陈后。陈后听了道:“我若能够复位,保你做个贵人,也非难事。但是,…

  …”陈后说至此处,只把她的那一双愁楚之眼,呆呆盯着旦白,良久无语。旦白道:“奴才想来,娘娘长居此宫,如何结局,总要想出一个法子,能使万岁回心,我与娘娘,方有出头的日子。”陈后听了,连忙拿手掩了耳朵,又摇着头道:“我被那个妖尼,几乎害了性命,我不是也因她说能使万岁回心,才上她的当么?”旦白道:“已过之事,不必提它,我晓得蜀人司马相如,极有文才,所作词赋,文情并茂。万岁最爱文字,娘娘何不遣人携了多金,去求他做一篇《长门赋》,叙其哀怨,万岁能够动心,也未可知。”陈后听了,点头称是。次日,即命一个心腹内监,携了千金,径往成都。

  原来司马相如,字长卿,四川成都人氏,才貌出众,自幼即有璧人之誉。父母爱之,过于珍宝,呼为犬子。及年十六,慕战国时的蔺相如为人,因名相如。那时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施教化,选择本郡士人人都肄业,相如亦在其列。学成归里,文翁便命他为教授,就市中设立官学,招集民间聪颖子弟,师事相如,读书有成,都使为郡县吏,或为孝弟力田。

  蜀中本来野蛮,得着这位贤太守,兴教劝学,风气大开。嗣是学校林立,化野为文。后来文翁在任病故,百姓追念功德,立祠致祭。相如也往游长安,纳赀为郎,旋得迁官武骑常侍。相如本是一个饱学之士,既膺武职,反致用违其长,遂辞职赴睢阳,干谒梁王。梁王爱他满腹珠玑,是位奇才,优礼相待。相如因得与邹阳枚乘诸子,琴书雅集,诗酒流连,暇时撰成一篇《子虚赋》,传播出去,名重一时。未几梁王逝世,同人风流云散,相如立足不住,只得回至成都。及进家门,方知父母都死,家中仅有四壁;又因不善积蓄,手五分文,于是变为一个身无长物的穷人。

  偶然想起临邛县令王吉,是他的文字之交,乃摒挡行李,径往相投。王吉一见故友到来,自然倒屐相迎。

  问起近状,相如老实直告。王吉原是清官,无钱可助,便想出一法,与相如附耳数语,相如甚喜。当下用过酒膳,即把相如的行装,命左右搬至都亭,请他小住,每日必定亲自趋候。相如初尚出见,后来屡屡挡驾,王吉仍旧日日一至,并未少懒。

  附近居民,见县官仆仆往来,不知是何贵客,一时传说不一,哄动全城。

  临邛第一家富绅,名叫卓王孙,次为程郑两家。一日,程、郑二人,来访卓王孙道:“都亭住的必是贵客,我们不可不宴他一宴,也好高抬你我的声价。”卓王孙本是一个有名的势利鬼,一听此言,甚为得意。大家议定,就在卓府设席,宴请相如。并把他们三家之中的精华,统统取出,摆设得十二万分的华美。收拾停当,方发请柬,首名自然是司马相如,次名方是县令王吉,其他的都是本地绅土,不下百十余人。王吉闻信,喜其计之已售,立赴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相如大悦,依计而行。等得王吉别去,急将衣箱打开一看,并无贵重的衣服,幸有一件鹔鹴裘,原非等闲之辈所有的,还是他从前在睢阳的时候,梁王很为器重,每逢佳会,非相如作文不乐。

  有时直至深夜,方命内监伴送相如回寓。

  有一夕,天忽大雪,梁王恐怕相如受寒,特将御赐的这一袭鹔鹴裘,借与相如一穿。只因裘太名贵,说明不便相赠,只好暂借。谁知相如穿了回寓之后,次日正想送还,不料梁王忽得重病,竟致不起。相如乐得将此裘据为已有。平时乏资,百物皆去质钱。惟有此裘,不忍割爱。有此缘故,所以相如竟有这一件名贵之裘。相如穿上之后,照照镜子,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相如本是一张标致面孔,一经此裘点缀,愈觉得风流俊俏,华贵无伦,自己心里也觉高兴。他正在大加打扮的当口,卓府佣人,已经接二连三地来催请了。相如还要大搭架子,不肯即行。直至卓王孙亲自出马宋邀,方始同至卓府。

  那时王吉已在卓府门前相候,故意装出十分谦卑的样儿,招待相如。相如昂然径人。对于县令,微微颔首而已。众绅争来仰望丰采,见他果然雍容大雅,宛似鹤立鸡群。回视自己,人人无不自觉惭愧。当下仍由卓王孙将相如延至厅上坐下。王吉顾大众道:“司马公本不愿光降,尚是本县的情面,才肯屈尊呢!”相如接口道:“鄙人孱躯多病,不惯酬应。自到贵地以来,只谒县尊一次,尚望诸君原谅!”  大众听了,吓得不敢冒昧恭维。卓王孙因是主人,只得大了胆子,狗颠屁股,语无伦次地大拍一拍。谈着,上过几道点心,即请相如入席。相如也不推辞,就向首位一坐,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孙以及程、郑两人,并在主位相陪。这天的酒菜,无非是龙肝凤脑;这天的谈话,无非是马屁牛皮,无用细述。吃到一半,王吉笑谓相如道:“闻君素善弹琴,当时梁王下交,原也为此,我想劳君一弹,使大家听听仙乐。”相如似有难色,禁不起卓王孙打拱作揖的定要相如一奏,并谓舍下虽是寒素,独有古琴,尚有数张。王吉忙拦阻道:“这倒不必,司马公琴剑随身,他是不弹别人的琴的。”说完,也不待相如许可,即顾随从道:“速将司马公的琴取来!”

  须臾取至,相如不便再辞,乃抚琴调弦,弹出声来。  这琴名为绿绮琴,系相如所素弄,凭着多年熟手,按指成音,自然雅韵铿锵,抑扬有致。大家听了,明是对牛弹琴,一丝不懂,但因相如是位特客,又是县官请他弹的,叮叮咚咚之声,倒也好听。顿时哄如犬吠,莫不争先恐后地赞好。相如也不去理睬大众,仍是一弹再鼓的当口,忽闻屏后有环珮之声响动,私下抬头一看,正是王吉和他所计议的那位美人。此人究竟是谁?乃是卓王孙的令嫒千金,万古传名私奔的祖师,卓文君便是。文君那时年才十七,生得聪慧伶俐,妖艳风流。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歌赋诗词,门门皆妙。不幸嫁了一位才郎,短命死矣。如此一位佳人,怎能经此惨剧?不得已由卓王孙接回娘家,嫠居度日。此时闻得外堂宾客,是位华贵少年,已觉芳心乱进,情不自主。复听复琴声奇妙,的是专家,更是投其所好。于是悄悄地来至屏后,探出芳姿,偷窥贵客。相如一见这位绝世尤物,因已胸有成竹,尚能镇定如常,立刻变动指法,弹出一套《风求凰》曲,借那弦上宫商,谱出心中词意。文君是个解人,侧耳细听,便知一声声的寓着情词是: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文君听得相如弹到这里,戛然终止,急将相如的面庞再仔细一瞧,真是平生见所未见的一位美丈夫,便私下忖道:“我久闻此人的才名,谁知不仅是位才子,真可称为人间鸾凤,天上麒麟的了。”文君刚刚想至此处,只见一个丫鬟,将她轻轻地请回房去,又笑着对她说道:“这位贵客,小姐知道他是甚人?”文君道:“他是当今的才子。”丫鬟听了,又傻笑道:“我活了二十多岁,从未见过这般风流的人物。听说他曾在都中,做过显官,因为自己青年美貌,择偶甚苛,所以至今尚无妻室。现在乞假还乡,路经此地,县令慕其才名,强留数日,不久便要回去了。”

  文君听了,不觉失声道:“呀!他就要走了么?”丫鬟本由相如的从人出钱买通的,此刻的一番说话,原是有意试探,及见文君语急情深,又进一步打动她道:“小姐这般才貌,若与贵客订结丝萝,正是一对天生佳偶,小姐切勿错过良缘!”文君听了一怔道:“尔言虽然有理,但是此事如何办法呢?”丫鬟听了,急附耳叫她夤夜私奔。文君记起琴词,本有“中夜相从”一语,恰与这个丫鬟的计策暗合。一时情魔缠扰,也顾不得什么嫌疑,甚么名节,马上草草装束。一俟天晚,携了丫鬟,偷出后门,趁着月光,直向都亭奔去。都亭与卓府,距离本不甚远,顷刻之间,即已走到。

  那时司马相如尚未就寝,正在胡思乱想,惦记文君的当口,陡然听得门上有剥啄之声,慌忙携了烛台亲自开门。双扉一启,只见两女鱼贯而入,头一个便是此事的功臣,文君的丫鬟;第二个便是那位有才有貌,多情多义的卓文君。相如这一喜,还当了得!赶忙趋近文君的身边,恭恭敬敬地作上一个大揖。文君含羞答礼。当下那个丫鬟,一见好事已成,便急辞归。相如向她谢了又谢,送出门外,将门闭上,始与文君握手叙谈。还未开口,先在灯下将文君细细端详一番,但见她眉如远山,面如芙蕖,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低头弄带,默默含情。相如此时淫念大动,也不能再看了,当即携手入帏,成就一段奇缘。

  女貌郎才,你怜我爱,这一夜的缱绻绸缪,更比正式婚姻,还有趣味。待至天明,二人起身梳洗。相如恐怕卓家知道,兴师问罪,便不好看,索性逃之夭夭,与文君同诣成都去了。卓王孙失去女儿,自然到处寻找。后来探得都亭贵客不知去向,转至县署访问,县里却给了他一个闭门羹。卓王孙到了此时,方才料到寡女文君,定是私奔相如,家丑不可外扬,只好搁置不提。县令王吉,他替相如私下划策,原是知道卓家是位富翁;若是贸然前去作伐,定不成功,只有把相如这人,抬高声价,使卓家仰慕门第,方好缓缓前去进言。事成之后,不怕卓王孙不拿出钱来,替他令坦谋干功名。谁知相如急不及待,夤夜携了艳妇私逃,自思也算对得起故人的了。

  由他自去,丢开一边。

  惟有文君随着相如到了成都,总以为相如衣装华丽,必是宦囊丰富。谁知到家一看,室如悬罄,却与一个窭人子一般,自己又仓猝夜奔,未曾携带财物。随身首饰,能值几何。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何说,没奈何典钗沽酒,鬻钏易粮。不到数月,一无所存。甚至相如把所穿的那件鹔鹴裘,也抵押于酒肆之中,换了新酿数斗,肴核数事,归与文君对饮浇愁。文君见了酒肴,勉强陪饮。问及酒肴来历,始知是鹔鹴裘抵押来的,不觉泪下数行,无心下箸。虽由相如竭力譬解,仍是无限凄凉。文君继见相如闷然不乐,停杯不饮,面现愁容,方始忍泪道:“君一寒至此,终非长策。妾非怨君贫乏,只愁无以度日。君纵爱我,终至成为饿殍而已。不如再往临邛,向兄弟辈借贷银钱,方可营谋生计。”相如无法,只得依从。次日,即挈文君启程,身外已无长物,仅有一琴一剑,一车一马,尚未卖去,可以代步,方得到了临邛,先向逆旅暂憩,私探卓家消息。店主与相如夫妇并不相识,犹以为是过路客商,偶尔问及,便把卓家之事,尽情告知他们道:“二位不知此事,听我告诉你们,卓女私奔之后,卓王孙气得患了一场大病;有人听得卓女目下贫穷不堪,曾去劝过,说道:”女儿虽然不好,究屑亲生骨肉,分财周给,也不为过。‘谁知卓王孙听了,盛怒不从,还说生女不肖,不忍杀死,只好任她饿死;若要我给他们分文,且待来世等语。“店主说毕自去。相如听完自忖道:“如此说来,文君也不必再去借贷了。卓王孙如此无情,我又日暮途穷,不能再顾颜面,索性与他女儿开起一爿小酒店,使卓家自己看不过去,情愿给我钱财,方才罢休。”主意已定,即将此意告知文君。文君听了,倒也赞成。于是售脱车马,作为资本,租借房屋,置办器具,居然悬挂酒帘,择吉开张。相如自己服了犊鼻裙,携壶涤器,充作酒保。文君娇弱无力,只好当垆卖酒。顿时引动一班酒色朋友,拥至相如店里,把盏赏花。有些人认得卓文君的,当面恭维,背后讥诮,吃醉的时候,难免没有几句调笑的言词。  当下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卓王孙的耳中。初犹不信,后来亲自去看,果是他的千金,羞得杜门不出。岂知他的亲朋故旧,都来不依他,并说你愿坍台,我们颜面有关,实不甘愿。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逼得卓王孙无奈,方才拨给僮婢百人,连从前那个丫鬟,也在其列。又给钱百万缗,以及文君嫁时的衣饰财物,统统送至相如店中。相如一一笑纳,即把酒肆关闭,满载而归。县令王吉,初见相如忽来开设酒肆,便知其中必有蹊跷,也不过问。相如得财之后,亦不往拜,恐怕王吉要受嫌疑,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相如回到成都,买田造宅,顿成富翁;且在园中建了一座琴台,备与文君弹琴消遣。又因文君性耽曲蘖,特向邛崃县东,购得一井,井水甘美,酿酒最佳,后人因号为文君井。过了几时,相如原有消渴病的,复因酒色过度,几至不起。幸而有钱,延医调治,渐渐痊可,特作一篇《美人赋》以为自箴。  一天,忽奉朝旨,武帝因读他的《子虚赋》,爱他文辞优美,特来召他。相如便别了文君入都,授为文郎。次年,武帝欲通西南夷人,特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中父老,无不荣之。卓王孙大喜,欲以婿礼谒见,相如拒绝不纳。还是文君说情,方认翁婿。通夷事毕,相如辞职,住于茂陵。某日,因悦一个绝色女子,欲纳为妾,文君作《白头》四解以示绝。相如读罢,涕泪交流,因感其情,遂罢是议。至于陈后派人至蜀,乞相如作《长门赋》的时候,是在文君已经当垆以后,未至都中献赋以前。相如那时并不希望这区区千金,只因陈后书函恳切,方始允撰。内监携回都中,呈与陈后。陈后求人递交武帝。武帝见了那赋,泪下不止,于是,仍为夫妇如初。陈后自此谦和,反去巴结韩嫣、仙娟二人。  他们二人,因见陈后既不妒忌,便也不再从中播弄是非。

  有一天,武帝幸平阳公主家,公主就在酒筵之上,唤出一个歌姬,名叫卫子夫的,命她自造词曲,当筵歌舞。武帝听了这种淫词,欲心大炽,便向公主笑道:“此人留在公主府中,无甚用处,可否见赠?”公主也笑答道:“陛下若欲此人,却也可以。惟须把皇后身边的那个旦白宫娥,封为贵人,臣妾自当奉命。”武帝不解道:“公主何故力为旦白说项?”公主道:“旦白服伺皇后,颇为尽心,皇后托我转求,故有是请。”

  武帝依奏,即晚回宫,便将旦白封为贵人。正是:事主能忠应得宠,为人说项也称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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