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智以绐贪犹烦撮合
却说祝伯青等人到了南京码头,泊定船只,众人分头各回私第。云从龙回至公馆,梅仙迎接入内。从龙问及二郎,梅仙把他与穆氏如何淘气的话,细说一番。“他适才听得你们回来,忙忙的坐了马,说寻伯青去了。我看他受了这一场气,心内也明白过来,只要小黛嫁了他,如了他的愿,可以从此回心转意。巴干功名”。从龙点首道:“若是大家商议去赚穆氏,不怕他三头六臂,始终是个女流,而且他不过贪的是财,都可成就楚卿与小黛因缘。”从龙起身脱去大衣,外面早摆了饭上来,与梅仙吃毕,散坐闲谈。
单说伯青到了府中,进去请了父母的安。祝公细问扬州光景,又说到小儒官声甚着。祝公叹息道:“小儒为人本来纯粹,心地极有见识,却不肯自炫其才聪明外露,所谓大智若愚是也。将来小儒断不止于一令,都要火用的。你们一班同年中,我所取者只小儒耳。汝等切不可以迂目之,当法其所为,不患不成纯粹之士。就是日后,你们都有倚赖他的所在。”伯青唯唯听训,又说了一回,方才退出。到了自己书房,汉槎早已得信,来看伯青。
二人正对坐闲话,连儿来回道:“冯老爷过来了。”早听得二郎一路招呼着进来,二人起身迎入书房坐下。茶罢,略叙寒暄,二郎即把穆氏的话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故特来求计诸兄,要救小黛出脱牢笼。不然他若被穆氏逼死了,小弟惟有相从于地下而已”。说着,纷纷泪落。伯青见二郎如此光景,也觉可悯,又想到“小黛现在度日如年,死多生少,况他与二郎已结身缘,又是个有志的女子,必不肯再适他人。他与畹秀是同时的人,若一比较起来,真有霄壤之分。我等既与二郎至好,岂可置之不问”。向二郎道:“楚卿不用性急,小臞的算计颇好,非如此做法不得成功。明日待小儒来,与他商议,缓缓的去圈套穆氏,都可入我彀中。这几日小儒要去拜制台寿,却没有闲暇。好在小黛暂时也无妨碍,明日瞩小儒那边先打发个人去,试探穆氏口气再作计较。”二郎谢了又谢,又与汉槎叙了几句,起身作辞。
回至寓内,见了从龙把伯青允他的话说知众人。梅仙笑道:“我看你今日才算放下心来,省得你终日笑一阵哭一阵,我也不懂你是怎样心思,吓得我又不敢多问你。我不怕别的,只怕你弄疯了,那才是闹出大乱子。托天庇佑,有了陈小儒、祝伯青这几个撮合山,满口应允,你这件事真真十拿九稳。明日倒要先去给个信与林姑娘,遥想他在家装假病,又要哼又要吃苦水,那日子也不甚好过。加以心内愁烦,拿不定就成功,不要你放了心,他又在家愁疯了。”引得从龙大笑起来。二郎指着梅仙道:“你这促寿的痨病鬼,专会刻薄人。你不要愁我疯,我倒愁你寿不永。”梅仙道:“阿弥陀佛,好良心!我为你费尽心机,想出一条尽善尽美的良策,你不感激我,反诅5巳起我来。记不得作揖请安,望着我设法的时候了。”三人谈谈说说,吃了晚饭,各自安歇。次日,小儒去察见过制军下来,到了祝府。伯青接入书房,小儒说要去会二郎。伯青道:“他正有件事要来求你。”遂将小黛的话一一说明,“托你打发个面生的人,去试探消息,再作计较”。小儒道:“果然成全了他们因缘,楚卿由此转念巴干正务,我也乐从。但是打发去的人,要口角伶俐,露不得一丝破绽,若说翻了,那就难了。”低头沉吟半会道:“我船上有个随身家丁王喜,此人年纪虽轻,却极能办事,现在派在衙门里当外差。明早叫他去走一遭,还不致误事。”伯青连称使得。小儒即作辞起身,又至江王二府拜会过了,也不去会二郎。回到船中,叫过王喜从头至尾吩咐了一遍。
主喜答应退出,更换了一套新衣,带了两名三儿,摇摇摆摆向小黛家来。到了门首,先着三儿入内说声“这位王大老爷是由扬州来的,久仰你家姑娘大名,特来奉访,务必要面会谈谈的”。少顷,穆氏随了出来,抬头见王喜生得人材俊俏,衣服华丽,像位大老爷身分。忙上前请了安,垂手站在一旁道:“蒙大老爷光降,理应唤小女出来伺候,无奈染了重病在牀,有半月之久,万不能见人,要请大老爷原谅。”王喜故作惊讶道:“怎么有了病,这是怪我缘分浅,连一面都会不到。我也走乏了,借你家屋里歇一歇脚,可使得么?”穆氏忙请王喜至内堂坐下,叫女婢送了茶,自己坐在下面相陪。王喜吩咐两个三儿道:“你们外边去,不要在这里叫唤,他家姐儿有病,不可惊动。”三儿一齐退出。
王喜问了几句闲话,把椅子挪了挪,靠着穆氏低低的道:“我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要问你,闻得你家姐儿身上有个客与他怪好的。那个人我也认识,他这句话可有是没有?”穆氏听了,叹口气道:“既然大老爷知道其情,也不用我细说。有是有一个姓冯的,如今不来往了,我家女儿的病,即因他而起。说及这姓冯的,我恨如切齿。”王喜拍手道:“好呀!你倒一句没有欺我,我也听得人家这样讲。那姓冯的在京的时候,我就认得他了。他是个没行止的人,怎么你家招惹他进门呢?”
穆氏听王喜的话,句句对了头,索性把前后细情细说,把个王喜不住的叹息道:“你既与冯姓闹过了,我也把直话说给你听。这姓冯的日前在京里闹得不成人样,连衣食都不能周全,人都鄙薄他,不肯照顾他。后来到了一个外省会试的举子,有几个钱儿,一心要做好人,学那扶危济困的故事。不知怎样瞎了眼,碰见这个姓冯的,说他不过暂时落魄,将来大有作为,比他是个伍子胥、汉王孙,极力提拔,又代他捐了个郎中。那姓冯的穷得没有路走,忽然遇见这个冒失鬼,重复又矜张起来,格外在京里胡闹。他做的事,都合不上口儿说。他这举子,会试点了词林,告假祭祖,又把这宝货带了出来,不知怎样又落到你家?你想他不过靠着人养活,那里还有多钱使用?据闻那提拔他的人,而今电晓得他的脾气,同他疏远了。我久闻你家姐儿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材,偏生遇见这倒灶的,不是我说,也怪你做娘的没有见识,不认得人。你不能只看他那副脸蛋儿,与那几件外罩儿。如今难得与他拆开,要算你的运气。你家有这样一个好姐儿,还愁没有大老官结识么?若说你家姐儿为他病了,更是傻气。这样人还是什么希罕宝吗?罢了,索性日后真有好处也不妨,自古英雄多出草莽。眼见得他是坏定底的了,跟他也过不出好日子来,真正错得大呢!”一席话,说得穆氏顿口无言,由五内里佩服出来道:“大老爷真乃洞见肺腑,我也这般说。无奈我家不争气的女儿,一心恋着他,病都想出来了。目下闹得不死不活,终日只是哭,叫我也没有法,多分是前世里的冤孽。”王喜道:“我来的工夫久了,还要去会个人。停一日再来看你家姐儿,待我开导他几句,包你比吃药还灵验。”说罢,叫三儿进来,取出个银包约有四五两重,递与穆氏道:“不成个意思,买点果品给你家姐儿吃罢。”穆氏道:“大老爷只用了一盏清茶,我连点心都没有备,一因为有病人在家,小使们配药去了,-怎好领起大老爷赏来,断断不敢。”王喜道:“这点点意思,你还推让,不是羞我吗?”
穆氏见他执意不肯收回,忙起身道了谢,心内好不喜欢。“这姓王的不知有多大家财,头一次出手即如此大方。若是小黛好好的接了这个人,真正是欣富贵不愁穷”。王喜起身,带了三儿走出。穆氏一直送到大门外,还叮咛了好几句,“有暇请过来坐坐”,见王喜去远了,方才回身。到了房内,见小黛倚在牀上似睡非睡,泪痕犹在,不敢惊动他,悄悄的走出。坐在堂前,细想这姓王的人又好,钱又多,说话又溜亮。若他日再来,能于劝转了小黛,就招接了他,要算天大一桩美事。只怕他不来,我又忘却问他住处,又没地方去请,他心内又懊悔起来。
不谈穆氏在家胡思乱想。单说王喜回至船中,见小儒销差,把说穆氏的话细细禀明,“看穆氏的意思已有八分活动,过一日再去一次,即可入港”。小儒甚喜,大为称赞能干。即遣人去通知二郎,叫他暗中送信与小黛,可以放心,还要假作欢喜,不可十分大意,被他们看破真伪。二郎得了信,飞风去知会小凤姊妹,转述小黛知道。小黛的病,却慢慢好起来了。
又隔了一天,王喜仍带着两名三儿来寻穆氏。才进了门,穆氏如迎上宾的接了入内,赶紧吩咐厨房备酒款待。席中谈到日前的话,“承大老爷关切,我仔细打算,一丝不错,只恐我家那天生怪性的女儿,不肯依从。如蒙大老爷开导他,换了念头,真乃我林家的再造父母,衣食爹娘”。王喜笑道:“你的言太重了,非是我好多事,亦因你家姐儿好一朵娇花,被那姓冯的占住了,譬如生在一堆灰上,岂不可惜!不知这两日的病,可好了些?若许我见一面,我就好用几句话儿挑拨他了。”穆氏道:“连日精神似觉好些,待我先进去探一探口气,再来请你大老爷。”即起身进房,见小黛面朝外睡着。
穆氏低低问道:“你要吃茶么?”小黛睁开双眼,摇头道:“不吃。”穆氏又道:“外面来了个姓王的,是个过路官儿,要会会你有话说。”小黛舶然不悦道:“那个姓王的来会我做什么?难道我病才稍好,又想来催我死么!”穆氏急得满面通红道:“你又来寻气了,我的话都没有说得完。这姓王的是冯老爷叫他来看看你的,若是别人我何能叫你会他?”小黛听了,始回臣嗔作喜道:“原来是楚卿那边来的,你该早说,快些扶我坐起,去请他进来。”穆氏即忙出来,对王喜道:“我才说了声有人要会你,他登时就生气,亏我说你大老爷是姓冯的请来的,方才没事,叫我请你老人家进去。你须要照我这样说法。”
王喜点头道:“我理会得。”同穆氏跨步入房,见房中陈设甚为幽雅,小黛斜倚锦枕,半坐半睡,那一种可怜的体态,如捧心西子一般。王喜暗暗赞叹道:“怪不得冯老爷为他用尽心机,求张请李,像这样人材真是天下有一无二。”穆氏邀请他在榻前坐下,小黛明知是小儒的人,也不问长短,劈口道:“楚卿近日可好?爷与楚卿是亲呢是友?”王喜道:“楚卿在京中时,与我即是一人之交。昨日我去看他,他托我来问你近日病体若何,嘱你安心调摄。他因有件俗事羁绊住了,迟一天当亲来看你。”穆氏接口道:“千万拜托你大老爷请冯老爷早些过来,他老人家向来宽洪大量,难道与我家别了几句气,就不上门了,还要惹旁人笑话呢!”王喜道:“没有的话,他委系被别的事缠住了,不然久经来了。他怕你家疑惑他别气,又不放心你家姑娘的病,所以才嘱托我来的。”
穆氏又搬了几色果品进来,邀王喜上坐,自己对面作陪。吃了几巡酒,王喜故意装着半醉情形,笑嘻嘻对着小黛,突然道:“翠姑娘,你可晓得楚卿定下亲来了。”小黛听了,惨动颜色,颤抖抖的道:“你怎样讲楚卿竟自定亲了,当真的么?”穆氏连忙拦住王喜道:“大老爷请呀,酒冷了,这些闲话此时提他做什么呢!”王喜道:“该打,该打!我是听来不确的话,翠姑娘别要见疑。”小黛着急道:“母亲,你真要怄死人。难道不说就罢了?他已出口,我已入耳。要得好,起先连这几个字都不说才没事呢!”说着,纷纷泪下,向王喜道:“爷不用听我母亲的话,只管讲,我最不耐烦人说半截话。”王喜故作艰难了半晌道:“翠姑娘,我说是说定了,你却不可生气。楚卿自从那日淘气出去,恰恰姓云的回来了,再三劝他结门姻亲,又说这些路上的人娶家来做正室+要惹旁人议论的,也不像我们官宦人家做的事。楚卿正在气头上,被他把心劝活动了,应允了他。姓云的次日即唤了媒婆来与他议亲,据说是个什么姓吴的女儿,他老子也做过官的,一说即成,前数日已经下过聘了。我当这件事你该知道,我所以才说的,殊不知你还不晓得,算我多话。”
小黛听了,登时满面紫涨,泪如雨下,指着窗外大骂道:“冯宝,你这负心的贼!我为你受气染病,连半字怨言都无,皆因当日在神前立誓,同生同死。不料你听旁人的挑唆,负了盟约,改变心肠。负心的贼子呀!只怕天也不能容你。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弄得我不苗不莠,反惹同伴姊妹们耻笑。”又骂云从龙道:“人家好端端的因缘,干你何事?你一意打破了人家,只恐你也要有报应的。”哭着骂着,吓得王喜与穆氏呆呆的坐着不动,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
小黛哭骂了半会,突然大笑起来,唤着自己名字道:“林小黛,林小黛,你好痴呀!这一来可以打破你的迷关,断绝你的痴念。他既负心,我亦改节,难不成我还为这负心贼把性命糟蹋了么?连我这场病,都害得无谓,害得可笑。”一翻身坐了起来,下了卧榻对着王喜福了一福道:“你老人家要算我林小黛救命恩人,不然岂不为负心贼所卖。”回头吩咐女婢,快取稀饭来,“我此时心内颇觉爽快,似乎饿得很,我身上病一点都没有了”。穆氏见小黛如此,又惊又喜,惊的是小黛忽哭忽笑,如染了魔一般;喜的他听了姓王的话,改转念头,从此可以不想那姓冯的。“如果由此病退心回,这王大老爷倒不是我女儿救命恩人,真正是我家一尊救命王菩萨。我女儿能于另行接人,我还愁穷么!”不禁乐得手舞足蹈,近前扶住小黛道:“你病后不可过于劳动,又不可作气。这些话未知是真是假,你还到牀上歇息去。”小黛笑道:“母亲,你还当我有病么?我已好了,我的心也不呆了。不是我夸口说句没廉耻的话,似我林小黛这样人品,他姓冯的也无福消受。我趁此青春也落得自寻快活,管什么日后不日后,终身不终身。待冯宝这种恩值,尚然改变,我亦看透世情,且到那个时候再作计较。细细回想起来,我真是普天下第一个痴子。”
穆氏知小黛的心已决,只喜得心痒难挠,不住暗暗谢天谢地。女婢摆上粥来,小黛一口气吃了两碗。穆氏恐他病后过饱,再三劝住,又劝他上牀稍养精神,放下帐幔,邀了王喜至堂前坐下。穆氏倒地百拜遭:“承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劝醒小女痴肠,粉骨碎身难酬大德。”王喜扶起穆氏,大笑道:“这也是该应,偏偏我这几句话打动了他,又甚为相信。我深愁说翻了,那就了不起。”二人重新入座,开怀畅饮。王喜道:“不是我又多话,乘着他心活动的时候,你要赶紧另寻个出色的人,他此时必然依允。。倘或久顿思谋,心又回转过来;再不然晓得我这些话是骗他的,那时就请了天上神仙下来,他也不相信了。”
一句话提醒穆氏,连连称是,低下头来沉吟半晌,对着王喜嘻嘻的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要对大老爷讲,却不要见恼。”王喜道:“没有的话,你只管讲,能于商得来的事件,我断无不行之理。”穆氏道:“适才你大老爷说,我女儿回转心肠,恐日久又有改变,但是要暂时寻一个他合式的人,那里有这样相巧的。我再三思想,你老人家年又妙龄,家资又大,可算一个十全的人。若是赏脸肯要我的女儿,他必然称意。至于我女儿身价银两,决不计较。”王喜哈哈大笑道:“你不要罪我罢,你家姐儿天仙般人,我也配得上么?我留心替你家觅一个就是了。”穆氏道:“大老爷不须推辞,我是实心实意报效你大老爷,倘有半句做作,叫我永堕地狱,不得翻身。”王喜听了,喜动颜色道:“你这话果然当真么?”穆氏道:“我已发过誓了,难道大老爷还不相信?”工喜道:“承你雅爱,好极的了!但有一件,你须问定翠姐儿可否愿意?单是你应允怕不算数,只要你家姐儿答应,我也不克苦你。我有个菲意,思送三千两纹银来作身价。”
穆氏闻姓王的出口就绐三千,喜出望外,道;“论理不该与大老爷计较,无奈我历年亏空多了,加以他这一场病,用得不少,我都指望在我家这宝贝身上开销呢!”王喜道:“这话倒不错,也罢,苦苦我罢,亦因你家姐儿生得好,就叫我多花费些也情愿。少也不给你,再添二千,凑成五千银子何如?若要再多,那却难办了。”穆氏急忙出席道谢道:“我今晚问定我女儿,你老人家明日来听回信。”王喜道:“我寓在水西门外船上,你如有实信,亦可着人招呼我声。”穆氏答应,吩咐女婢送上饭来,二人吃毕,又坐了坐,王喜起身辞去。
穆氏同女婢收拾杯盏,关好门户,然后来至房内。小黛正倚在牀上叫女婢拍腿,见穆氏进来,问道:“那姓王的走了么?”穆氏道:“走了。他恐你已睡,嘱我说声,不惊动你了。”小黛道:“这个人还好,人品既轩昂,说话又伶俐。”穆氏听小黛羡慕他,趁势说道:“这样好人材,不知将来便宜那家姐儿呢!所以他至今未婚,想必是拣选门户。”小黛笑了笑,低下头去。穆氏又道:“你看那姓王的较冯二郎何如?”小黛作色道:“母亲从今不用提那负心的贼子,引我怄气。”穆氏道:“我不过这样说,你又何苦着起恼来,从此不提就罢了。但是那姓王的话,也不可全信,恐他与冯姓有隙,借此作间。我想二郎或者才有此心,未必即行。”小黛道:“管他是与不是,他既生此不良之心,我决意同他恩断情绝。”说着,又流下泪来。穆氏见小黛提及二郎即咬牙切齿的痛恨,忙道:“我有句话要与你说声,我与你既为母女,无话不说。你虽断绝了冯姓,你的终身将来又依靠着谁呢?那姓王的适才也虑及于此。他还有句不中听的话,对为娘讲了,为娘却不便对你讲。”小黛道:“有话即说,何必吞吞吐吐,叫人烦闷。”穆氏嘻嘻的道:“倘然这句话说错了,你只当放了个屁,粉板上写字涂掉了重来。好在言出我口,即入你耳,又无外人在此,谅也不妨。那王姓是个极有钱的人,现在纳了功名,不久赴都引见。况他今年才二十一岁,还没有定亲,意在讨房妻小,一路进京有个伙伴。他却十分羡慕你,情愿央媒说合,行聘纳彩,娶过去做一位正室夫人。而且郎才女貌,两相匹敌,这门亲在我看是好极了。无如系你的终身火事,我却不敢做主,又怕你仍然记挂二郎,全要你自己定主见。”
小黛听了,红生两颊,俯首拈带,忖度了半会,低低的说道:“女儿终身本该母亲作主,那有女儿自家择配的道理。母亲又是个老练的人,做得方能去做,难道母亲还害女儿不成。”穆氏见小黛肯嫁王姓,喜从天降道:“好呀!你向来是个聪明人,又见得透理。人生在世都要向大路上走,那个肯跳入火坑里去。你如果真肯了,我明日就允他。允定了,却不能再收口的。”小黛微微点首,穆氏心内好生喜悦,忙忙的出房叫人到水西门外,“去请王大老爷过来”。
却说王喜回至船中,嘱咐跟他的三儿远远在岸上观望,如林家有人来,你先上船说声,好作准备。那人出了城,正遇着三儿,问道:“你家老爷可在船上?”三儿道:“在船上会客呢!你在此等一等,我上船先去回声。”三儿去未片刻,同了王喜一齐走来,那人抢步上前请安。王喜道:“你家奶奶打发你来请我有什么事?”那人道:“小的不晓得,奶奶说有要紧的话,务必请老爷去。”王喜点首叫三儿备了马,直奔穆氏家来。穆氏早在门前盼守,王喜下骑,同入内堂。穆氏道:“无事也不敢惊动你大老爷,因适才所说的事,不意我女儿竟自应允,怕迟又生变,所以急急奉请前来商议。”王喜听了,大喜道:“你话真的吗?”穆氏道:“我怎敢哄骗。”王喜拍掌道:“哎呀!我王某好大造化,竟蒙你姐儿不弃,看得起我,真正造化非浅。请问我是那一天过来接人呢?我的银子现成,听凭你什么时候要。”
穆氏道:“他病势虽退,未能复原,都要调养几日方好。还有句话,我说你是明媒正娶,他才允行,却要照着这样做。过了门是你家的人,随你做大做小,我都不问。这时候露了风声,就难成了。”王喜道:“你过于多虑了,谁说将你女儿做小的。不过这几千银子,送过来作个聘礼,难不成还说是身价么?如此天仙般的人,谁忍心把他做小婆子,叫我朝夕焚香侍奉作菩萨样看待,我也情愿。况且我又不曾娶过正妻,你久经知道的。天色不早,我要回船了。明日叫人送银子来,你择个日子招呼我接人就是了。”穆氏连连答应送出。王喜到了船上,把穆氏的话回明了小儒。小儒忙坐轿来会伯青,又叫人分头请众人至祝府会话。小儒将至祝府,二郎,从龙、王兰,汉槎也都到了,伯青将众人迎入书房坐定。小儒先向二郎道喜道:“楚卿见委的事,可以报命,未知楚卿何以酬我?”把王喜来回的话,对众人说了,把个二郎喜的坐立不得,连连作揖道:“小弟蒙诸兄大德,成就了这桩美事,连小弟都不矢怎样酚答方好,总之心感不尽。”
王兰道:“套言休叙,大众好商议送五千银子去,不然恐穆氏又有变动,好容易做到这地步,不可放松了一着。”小儒道:“我出二千,其余诸兄量力资助。俟楚卿进京补了缺,一并归偿。”王兰道:“难为你说这人情话,我倒不放心他,必须写纸凭据,还要你陈小儒做个包中方可。你也不必把嘴说俗了。”小儒笑道:“怪我,怪我!大家作送楚卿的贺分何如?”伯青接口道:“我出一千。”王兰道:“我也出一千,还有一千子骞与在田合出了罢。”各人议定,二郎起身道:“既承诸兄成全,又蒙解橐相助,小弟身受盛德,却如何报答?”王兰道:“闲话少说,你早早预备新房,好接新人。及期备一席丰美酒肴,让我等尽兴一饮,就算你报答过了。”众人齐称使得。又坐了一会,各自散去。
小儒回至舟中,各家的银两陆续如数送到。小儒交与王喜道:“你明日把银子交代穆氏,叫他约个日子,你仍要亲自去接他,再另雇一只船,将林姑娘抬到船上,遮掩耳目,然后悄悄的送到云大人公馆里去。过了那一天,就不怕穆氏说话了。”王喜答应下来。
到了次日下午,带齐银两来至林家,一一交代穆氏清楚。穆氏喜悦非常,叫人搬入里面,又留王喜晚宴。席间,王喜问择定何日?穆氏道:“昨晚与小女言明,他说病虽好了,也要收拾收拾,大约五日后来接人罢。”王喜道:“那倒不用过急,即迟个十朝半月也不妨。第一身体要紧,不可劳碌出别的事来。”又饮了一会,王喜起身道:“我不便进去看他,烦代问声罢。”穆氏送出王喜,回至房内将王喜的话对小黛说明。究竟小黛是穆氏所生,虽臭味不同,天性自在。明知这一去,不知何年月日方可回来再见我母亲,不由一阵伤心,落下泪来。穆氏反安慰了几句,服侍他睡下,才出房来。看一回银子,心中欢喜一回,从此可算得个小财主了。
那边王喜到了船中,回明小儒,即叫人知照二郎。从龙扫除出后进三间房屋,做了新房。二郎好生畅快,恨不得明日就交第五个日子方好。这日已是喜期,从龙吩咐内外挂灯结彩,伯青等人早早的过来料理一切,专守夜静新人进门。城外小儒打发王喜动了身,也坐轿向从龙公馆里来。
今日王喜打扮得全身十分齐整,亦穿了冠带吉服,用的二郎旗伞执事,一路鼓乐喧阗。到了林家门首,三声火炮,彩轿抬进中堂。穆氏请王喜入内,四处也张挂灯彩,又请了两个有意思的人来陪王喜。里厢央着小风、小怜过来代小黛梳妆插带。
吉时已到,廊下奏乐催妆。小凤,小怜扶了小黛起牀,穿换冠带。小凤低声说道:“恭喜贤妹今日吉期,又幸出脱牢笼,得如心愿。从此夫妇齐眉,百年偕老。可羡,可贺!”小怜道:“姐姐慢点说吉利话,我只怕那姓主的把翠姐姐抬了去,陡然昧却良心,不交代楚卿,开船他方远走,那是个打不清的官司。”引得小黛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小凤笑道:“你偏生有这些尖刻的话,不怕翠妹妹恼你。”外面三次催妆,不能停待。穆氏也觉伤心道:“儿呀!为娘生你十八年,辛苦一场,今日将你嫁去,虽然男大须婚,女长当嫁,始终叫为娘的如何割舍。况且三五天后,就要起程进京,更不知何时再见我的亲儿?”母女抱头大哭,小黛又嘱咐他妹子五儿,要孝顺母亲,不可违拗。正哭得难舍难分,外厢的鼓乐愈奏愈紧,小凤,小怜劝住穆氏,叫玉梅同女婢等扶着小黛,坐入轿内。门外又三声大炮,彩轿起身,王喜坐马跟着彩轿。到了河干,女婢搀扶进舱,王喜也下了骑,重赏女婢等人,打发回城。
时日已西没,王喜叫人唤了一乘小轿,请小黛上岸,自己骑马相随如飞的直向从龙公馆里来。到了门首,王喜先入内回明,将轿子抬进中堂。从龙早雇了两名老年婆子,来迎请新人。小黛出轿,见小儒等人均在堂前,抢行一步,盈盈下拜道:“我林小黛蒙诸位老爷搭救,提出网罗,又得与楚卿匹配,皆诸位老爷鼎力拯拔,何啻恩同再造,刻骨镂心,至死不朽。”众人忙一齐回礼道:“翠颦何出此言,使我等当受不起。我辈既与楚卿为生死之交,楚卿之事无异己事。何况翠颦已归楚卿,今夕共成欢好,明日即是我等之弟妇了。而且这般称呼,更罪我等,从此乃一家人了,切勿如此谦虚。”二郎在旁亦深为感激。从龙命设了香案,叫老婆子扶着小黛,与二郎交拜天地,然后扶入内室。外厢摆齐酒席,众人入座畅饮,十分热闹。直饮至三鼓,众人送二郎进房,又坐了半晌,方各回私第。
二郎叫两名老婆子退出,关好房门,走近小黛面前,深深一揖道:“我冯宝不才,累及贤卿受苦,竟能誓死靡他,令人钦佩。何幸得有此日,我与你真成再生夫妇了。”小黛道:“蒙君不以贱质相弃,感铭五中,既为夫妇,彼此毋须套言。惟陈,祝渚人大德,愿君勿忘,从今当努力前程,时加勉惕,以报知己,即妾之幸也。”二郎唯唯听命。两人宽去外衣,携手入帏,旧雨重逢,倍添恩爱,说不尽百般海誓山盟,万种偎红倚翠。次早,二郎又到各家谢亲。无事惟与小黛弹棋分韵,步门不出,专待众人一同进京供职。
穆氏到了次日,叫人挑了两担果盒,又着两名女婢至城外去看小黛。少顷,众人回来说:“昨夜船已刀:去了,遍问邻舟,都说连这号船与那姓王的都不知道。”穆氏深为诧异,猜不透其中原故。“若说他骗我女儿,银子又如数交清;既不骗我女儿,何须连夜将船开去?好在我的银子到手,我女儿本是卖与他的,随他去了”。
大凡瞒人的事,日久必露。这一天小儒拜客,走林家门首经过,王喜骑马相随。林家的人仔细观看,实在是那姓王的模样,又听得人呼他“王二爷”。事有凑巧,这日祝府老太太寿诞,二郎叫小黛往祝,又被林家的人碰见,紧紧跟随在后。到了祝府,闻得人通报说:“冯太太过来了。”林家的人回来,把先后情节说知穆氏。穆氏又细细打听明白,如梦初醒,方晓得中了众人划算,深自迫恨。若再去寻冯姓说话,怕今番要讨苦吃。气闷了几日,回想看银子的情面,也只好罢了。女儿既嫁了人,南京亦无甚贪恋,辞了小凤家房子,带着次女五儿回家去了。
到了苏州,置买了几处市房田地以为养活。过了数年,代五儿拣个人家嫁出,只落了穆氏一人。喜的丰衣足食,自由自便,五儿又时常接穆氏过去走走。五儿是穆氏自幼买家来的,穆氏待他宛如己出;刻下嫁的丈夫,又与五儿甚为伉俪。虽然是一对假女假婿,倒还孝顺。穆氏直待到二郎放了外任,那时小黛想念他母亲,与二郎商议,将穆氏接至衙内养老送终。这是穆氏一生的结局。下文无有交代。
单说这一日是程制台的大寿,各属官员都来庆祝。伯青等人也去拜寿,程公单留小儒饮酒。席间,程公举杯对小儒道:“贵县所赠寿文,未免过于谬奖。但其文华实兼到,词意敷畅,足可压倒群作。不知出自贵县之手,抑系人代笔?”小儒欠身答道:“系卑职衙门幕友,扬州府学生员甘又盘名誓者所作,是王者香庶常缮写的。”程公点首道:“甘老先生当时名宿,我亦久慕其人。”又问小儒道:“有一位鸿胪寺姓云的,现住在南京,不知贵县可识此人否?”小儒道:“云大人与卑职多年至好,日前一同出京的。”
程公喜道:“这就好极了,我有一事奉烦贵县。前岁粤寇作乱,我与在田同在军中,他的胆力学识我素钦佩,他也很看得起我。后来西泽入都,沿途起居皆在一处,自他留京内用,我莅外任,方才疏远。闻得他至今尚未婚娶,意在烦贵县代小女作伐,愿侍在田箕帚。他既与你至好,想断不见鄙,未免我太僭称了,烦贵县说好听些。”小儒道:“云大人得蒙大人垂爱,许附门楣,大人尊兼齿德,何为僭称!云大人谅无不允之理,明日卑职即去说声,再来察命。”席终,天色,尚早,小儒不回座船,一径来至云府。适值伯青、王兰也在那边。
小儒将程制台要与从龙联姻的话,说知众人。从龙未及回答,伯青赞好道:“这门亲事倒极相当,程公为人本有才干,遥想他的女公子德容是兼备的了。”从龙道:“他是个外任封疆,江南又为富甲之区,我不过一个穷京官,怕的门户不齐。”王兰摇头道:“在田说的是什么话,我辈科第出身,外任都要由内官做起,我们不嫌他扪班就够了,他还敢嫌我们穷京官。你又是个九卿班子,一半年放出来,即是藩臬,不见得不如他,难道做一辈子穷京官不成?小儒不要睬他,我代他允了。况且在田年将三十,也该讨房家小才是正理。”』伯青笑道:“联姻的事,都要本人答应。你代他允了,不好算数。”从龙道:“亲事可允,但是一经下聘,就要娶的。我们年终要入京供职。”小儒道:“这句话毋须交代,他也知道的。”坐了一会,小儒辞别回船。来日去见程公复命,程公闻从龙允了亲,大为欢喜。择月初完姻,满了月好让他携眷进京。又留住小儒,待下过聘,再回扬州。祝江二府亦择定十月两家嫁娶,好在都是小儒媒人。小儒俟从龙处下了聘礼,收拾起程,又去见制军禀辞。程公再三谆嘱,“及期仍烦贵县来省一行”。伯青等人轮次待小儒饯行,整整闹了数日。小儒作辞,众人登舟,扬帆在路。
走了两日,已抵扬州。本署内书役人等,排齐头衔执事,出城迎接。将至衙门,突然道旁跑出一中年妇人,跪在当街,口呼“血海冤枉,要求青天太爷昭雪”。隶役人等同声吆喝,来打这妇人。小儒急忙止住,唤近妇人,取过他状词从头细看,不由得毛发直竖,连称可恶。收了他吠词,叫左右带了妇人回到衙内,仔细审问。不知小儒看了状词,因何怒恼起来,这妇人姓甚名谁,所控何事,均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