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第九十八回保家声醇王忍小节斮国脉宣统让大位却说那柳筱阁自结识了大福晋,一切的举止上顿时豪放起来,凡吃的穿的,自异于侪辈,就是他妻子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也大半是贵重品物。柳筱阁到底是个优伶,能有多大的进款,却能备办这些贵重物来。况且有许多东西还是外邦进贡来的无价之宝呢,休说是伶人不应有的,即使一二品大员家里也未必拿得出咧。至伶人进宫唱戏,无论受特等恩赏,也决不会有赏这种贵重东西的。西太后那样奢靡,赐给伶人至多是金银绸缎之类,没有听得赏宝物的。柳筱阁和大福晋的勾搭不清,人家就形式上已测度到了。柳筱阁又不知自敛,还时时拿些世上稀有之珍去炫视同辈,一班伶人谁不眼热呢?这样一来,艳羡他的一变为妒忌他的了。
日子长久了,柳筱阁和大福晋的关系渐渐传入大众的耳朵里,巷议街谈,差不多成了一种新闻哩。在这当儿,恰巧醇王府里的老九要和柳筱阁为起难来。但第九在王府中本很具有势力,他与柳筱阁做对头,原是吃醋问题。所以借着竹杠名目,想难倒了柳筱阁,令他不敢再渡兰桥,自己好和大福晋重圆旧好。柳筱阁如其知机而退,也不至弄出事来了。偏偏他色心正炽,不肯甘心让步。老九便不时向柳筱阁索诈,由三百元而五百元,多至一千元,终难填他的欲壑。其实老九何尝需这点点小数目,总而言之,要撵走柳筱阁罢咧。后来,老九差不多天天向着柳筱阁借钱了。好在老九是住在王府内的,柳筱阁进出日日要碰见的,自然避免不了。柳筱阁给他缠得慌了,便告诉了大福晋,将老九逼迫的情形一一说了。大福晋怒道:“咱们因他是多年的当差,才到今天的地位,倒也很瞧得起他;不料这奴才如此无礼,咱叫王爷撵他出去就是了。”过不下几天,醇王果然吩咐老九道:“你跟俺已多年了,也不忍令你他去,但福晋很不满意于你,你就随俺到别墅里去过几时罢。”老九不敢违背,只好唯唯退去,到醇王的别墅中去了。
老九走后,心上十分忿愤,暗想这不是大福晋听了柳筱阁那厮的鬼计吗?咱现在拼着不在王府里当差,还是要和姓柳的见个高下。于是,便去纠集了许多当差的同党,大清早来醇王府的后门守候。不多一刻,已见柳筱阁大摇大摆地来了,老九就拿出往日敲竹杠的手段,要和柳筱阁借钱。柳筱阁已知道他不在府中当差,自然不怕他了,二人一句吃紧一句,不免实行武力解决。老九本想痛打柳筱阁一顿的,只要柳筱阁动手,便一声暗号,当差的一拥上前,都望柳筱阁打来。谁知柳筱阁是唱武生的,膂力很是不小,一瞧众人手多,即刻放出本领,施展一个解数,退到了空地上,显出打惯出手的武技,把众当差的打得落花流水。老九的左膊也吃柳筱阁打折了。一场武剧做完,老九领了众人四散逃走。柳筱阁依然大踏步进王府去了。
但老九吃了这一场大亏如何肯了结呢?自思潜势力又不及他,打又打不过他,这样就不图报复吗?他想了一会,只有把柳筱阁的事去报告给醇王知道。可是,醇王晓得大福晋和他不对,若是直说,一定要疑心他有意撺掇。倘醇王回邸去一问,被大福晋花言巧语轻轻地把这事瞒了过去,打虎不着反要丧身哩。
所以那报仇的计策,只有等柳筱阁等不防备,突如其来地进去,看他们遁到哪里去?老九主意打定,便静候着机会。
一天醇王朝罢,正向载振邸中走去,老九故意气急败坏地赶过醇王的舆前。醇王瞧见,在舆中问道:“老九!急急的往哪里去?”老九假做吃惊的样子,很迟疑地答道:“奴才在别墅中,不是王爷来召唤过的么?”醇王诧异道:“咱几时着人召你的?”老九说道:“刚才有一个小内监来说,王爷今天请客,是专诚款待柳筱阁的,此刻命奴才到聚丰楼去唤一席头等酒席哩。”原来,老九打听得柳筱阁在醇王府中和大福晋饮酒,以是敢捏造出无中生有的事来。当下醇王听了大怒道:“咱何尝请什么客,就是请客,也决不请一个下流戏皮子。你不要胡说罢。”老九正色说道:“奴才也在那里疑惑,王爷怎请起戏子来呢?真正笑话了!
但唤酒席是小太监说的,奴才听得是王命的命令,不敢怠慢,因此急急地跑去,听说立刻等着要吃咧。
王爷既不曾有这一回事,那又是谁说的呢?断不是无事生风的罢。“醇王给老九一言提醒,不觉顿了一顿,心里着实有些狐疑起来。因为平日对于柳筱阁的行为,也有点听在耳中。
当西太后在日,柳筱阁出入宫禁,时有不安分的举动看在眼里,今天突然触起他的名儿,自觉有些疑心了。私下忖道:莫非咱们府中也有和柳筱阁这厮纠搭的么?
咱听知这姓柳的戏皮子专门和王公大臣的内眷们不清不楚,咱们不要也演这出戏呢!
醇王想了半晌,也不往载振那里去了,只叫轿子往自己邸中来。老九见计已行,忙在轿前开路,一面暗令同党去把王府后门锁住;自己随着醇王一路回邸。转眼到了邸门前,照例当差的要齐声吆喝一下,因这天预先得着老九的暗示,大家便默默无声,故此里面的人一点也不曾察觉。大福晋其时正和柳筱阁欢呼对饮,不料醇王会在这个时候回邸,就是偶然早归,外面全班喝道,府中人早已听得了。王府里房屋多大,柳筱阁一个人,何处不好藏躲呢?只消避过了风头,由使女悄悄地从后门放了出去,可算神不知鬼不觉哩。这样的做过几转,大福晋和柳筱阁的胆子也一天大似一天了。这天照常在后花园亭上放胆饮酒说笑,一点不提防别的。
那个花亭是醇王在炎暑时憩息之所,亭的里面,除大小书案之外,古董珍玩不计其数。又有几样值钱的宝物,一样是剑,青鱼为鞘,上嵌碧玉,一经启视,光鉴毛发。据说此剑一名湛卢,是从前欧阳子所铸。欧阳子一生只铸得六剑,除了雌雄两剑,一名巨阙,一名青虹,一名太阿,还有一口,就是这湛卢了。
讲到这口剑的好处,吹气能够断发,杀人不见血,砍金银铜铁石壁,好似腐草一般。当圣祖收大小金川,醇王的高祖也相随军中,一天夜里巡营到一个地方,见火光烛天;醇王的高祖恐有埋伏,忙令小卒前去探视,回说:只有一口枯井,那火光是从井里出来的。醇王的高祖识得其中有宝物埋着,喝令竭力望井中掘下去,就得到这口宝剑。醇王府中遗传下来,当它是件传家之宝。此剑风雨之夕自能戛然长鸣,佩带之人如中途逢着暴客,也能作响报警。倘府中有贼盗凶事发生,剑就会跳出鞘外三寸,铮铮有声。光绪帝入继之时,剑曾叫过一次。所以太福晋已知凶多吉少,不肯放光绪帝进宫,就是这个缘故。
还有一样,是一张瑶琴。这琴是周幽王时大戎主所进。琴上缀有石玉金纹,声音异常嘹亮,当月白风清,名手鼓起琴来,悠扬之声可闻数里,真有空山猿啸、天际鹤舞之概。醇王把一琴一剑视做第二生命一样,轻易不肯供人玩视的。王府之中,以前有一个侍姬能操此琴,大福晋很爱这琴,因请那侍姬指点学琴。后来,福晋才学得一半,那侍姬已然死了。以是醇王见物思人,益发珍视那张琴了。现在除了大福晋能奏几曲之外,无人能弹这琴了。这天柳筱阁和大福晋在花亭上对饮,柳筱阁忽然指着那张琴,笑对大福晋说道:“福晋能操这琴的么?”
大福晋笑答道:“咱曾叫府中的侍姬教过,但没有学得好,那侍姬死了;直到如今,不去弄它咧。”柳筱阁笑道:“我知道福晋很好这个,今日倒还有兴,请福晋弹一下子,也使我清一清浊耳何如?”大福晋笑道:“咱这点拙艺是很见笑的,不必弹罢。”柳筱阁一定不依,逼着大福晋弹一曲,大福晋不好过于推却,便一头笑一头把那口琴取来,拍去琴上的尘埃,先和一和工商,亮了一亮弦子,然后端端正正地坐下去,轻舒纤指,弹起琴来。首段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二段是《刘备叹灵》,三段是《风送松声》,四段是《景阳开泰》。福晋弹到这里,把琴声突然止住,笑问柳筱阁道:“如何,不是很见笑吧?”列位!须知琴这样的东西,原有七忌七不弹的规则;它规例上,第一个就是不遇知音不弹。俗谚不是有句对牛弹琴的话说吗:弹琴给牛听,明明说是听的人不懂什么,简直和牛差不多。一句比较闲话啊。柳筱阁是个伶人,相处的都是下流社会,他懂得什么琴不琴呢?侥幸给他唱戏唱红了,西太后召他进宫,也居然出入宫禁的。自大福晋和他结识,常常在花亭上饮酒,才得瞧见这风雅东西。不是取笑他,在平时,柳筱阁全不懂得,只觉叮叮咚咚罢了。福晋问他,他也只有瞎赞了几句,便胡乱说道:“这琴声还似乎欠热闹一些。”大福晋笑道:“要热闹吗?咱就弹一段《赤壁鏖兵》罢。” 说道,又和起弦来,指弹手挑,直弹得刀枪震耳,金鼓齐鸣;侧耳细听,真有金戈铁马之声,确实弹得好琴。大福晋弹毕,对柳筱阁一笑。柳筱阁实在苦于不识,又瞎称赞了几句。他忽然想起戏台上锣鼓有什么《十面埋伏》的敲法,不知琴中有这个调子吗。想了一想,就开口问大福晋道:“这琴里也可以说什么《十面埋伏》么?”说了一句,把两眼一攒,做了一个鬼脸,似乎怕福晋笑他外行似的。大福晋见问,点头笑道:“调门是有的,只不过很不容易弹得好,咱还不曾习得精明哩。”大福晋说这话,是因柳筱阁讲得出调名,疑他也研究过的,恐自己班门弄斧,贻笑方家呢。其实,柳筱阁哪里是懂这工商角徵羽的玩意儿,可怜他不过表演《九败章邯》中楚霸王出台趟马的时候,锣鼓打《十面埋伏》的调门,所以他这时乱猜一下,预备猜错时给福晋一笑而已。哪知恰被他猜着,大福晋还当他是内家啦。
但是,若没有这一猜,也不至于弄出事来了。其时,柳筱阁已猜中了,自然要充内行到底,逼着大福晋再弹一曲《十面埋伏》。大福晋更不推让,就重整弦索,再和工商,弹起那《十面埋伏》的乱声十八拍来。柳筱阁虽一窍不通,也觉得十分热闹。 只见大福晋手忙得碌乱,顾了弹又顾拍,拨挑按捺,十指齐施;悠扬处如泣如诉,刚劲如虎啸龙吟。可惜弹给柳筱阁这不识货的听,冤屈了福晋的好琴了。因大福晋的琴技北京很有名望,休说是满族中算是名手,就是我们汉人中,也未必有胜于她的呢。偏偏这木偶式的柳筱阁倒有这样的耳福。倘然把当时琴声用收音机收着,放到如今,不是成了绝响吗?大福晋似这般的弹得珠汗盈头,柳筱阁也依然是木不通风,全不知道好坏,真可算得是鲜花载粪土,脂粉馈无盐了。
大福晋正弹得起劲,却有一位知音客从外面来了。这知音客是谁呢?自不消说得,便是那位醇王爷了。原来醇王听了老九的一片鬼话,心上疑惑起来,也不到别处去,竟同了老九一直回转王府来。那些王府中的当差预得老九的知照,也一声不吱地接了王爷进去,只依例上前请了一个安退去,在一边瞧他们演话剧。当下,醇王走进邸中。平日总是先到内书房,看了些各处来的公文请单,及外吏内臣送给他的许多礼物单;一样样的过了目,然后到上房和大福晋谈些闲话,在福晋房里用了点心,才出来再理公事。这个时候大约已是下午三时多了。因醇王从朝里回来,终在这个时候了。那时柳筱阁已去,万万不会撞见的啦。习惯成自然,是百无一失的啦。岂知今天醇王回来得特别早,逾了往时的定例,大福晋是做梦也不防的。她不晓得还有一个冤家老九在那里撺掇着是非呢!这天醇王有老九领了路,也不照例到书房,却一直转入后堂,望着园中来了。 但此时如无老九作伥,醇王就逾了时间早归,他必定先到书房,邸中侍女瞧见了,忙去通知大福晋,打发柳筱阁溜走还正来得及哩。现在老九一作梗,醇王也忘了所以,便一直往前地走到花园里去咧。
当醇王踏进后堂,已听得琴声嘹亮,知大福晋弹的,因府中无第二人会这玩艺的呀。醇王刚待跨入园门,老九就止住了步不走了。醇王见老九退立一旁,心里愈不安了,想其中定有缘故,那疑云更阵阵上来啦。这许多地方是老九的奸刁处,他似这般一做作,明明是提醒醇王,叫他注意的意思。在这当儿,一个侍儿手中提了一把酒壶从花园中出来,一见醇王,慌得倒缩回去。醇王见这侍儿一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更令他增添疑惑了。于是就喝住那侍儿,不许她回转,自己便顺着琴声走来,醇王在自己邸中,一望已明白了,知道大福晋是在花亭上弹琴,所以也向花亭而来,走到亭畔,听得琴韵悠扬,不由得喝一声采。这喝采声把亭上的琴声立时打断,大福晋听见是醇王的声音,早吃了一惊,慌忙将琴一推,待探首出来望时,醇王已走上了花亭,瞧见柳筱阁坐在那里,大福晋呆立在窗边,两眼直望着自己发怔。不觉大怒道:“反了,反了!真会有这件事的吗?”柳筱阁一见是醇王,也不免吓了一跳。他一时情急智生,待那醇王立在亭门口里,便忽地直立而起,冲到醇王面前,乘他不曾提防,只飞起一腿,把醇王直踢下亭去,自己就拔步,一溜烟地逃出花园去了。
这也是柳筱阁淫罪未盈,不该绝命。老九怕做大福晋的冤家,中途见大功告成,便退出外面去了。但一个王府之中,难道会没有一个当差的跟随吗?因花园是醇王内府,游玩的都是眷属;当差的不奉召唤,不能进入后堂的,何况是到花园里来了。
那老九到园门退下,也是这个意思。醇王给柳彼阁踢了一个跟头,已然头晕磕铳,哪里还能叫喊呢?不然,只要他一声高呼,柳筱阁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出这个王府啊。那管园门的见柳筱阁很急促地跑出来,本要拦住他的;后想他是大福晋的红人,虽有老九的命令,叫他将园门守住,却不曾吩咐他捕人。
况老九的势力到底不能和大福晋比较,自己做个管门人,敢与福晋作对吗?想到这里,便任那柳筱阁出去了。醇王跌在地上,由大福晋扶他起来,一面替他拍着尘埃,一头泪汪汪地跪在地上认罪。醇王起初是怒气勃勃,恨不得把剑拔出来,拿大福晋一砍两段。继又想自己是个摄政王,这事如声张出来,反于名誉有关,满朝文武得知,必看轻了自己;且与大福晋多年的夫妇,也有些不忍。她纵不好,现在儿子溥仪做着皇帝,说不定存太后希望哩。倘一经揭穿出来,也须累及儿子。醇王想到这里,气早平了下去,只长叹一声,吩咐大福晋,下次不准和柳筱阁来往,否则须小心脑袋。大福晋含泪应允,且按下了。
再说革命党几番起事不成,倒牺牲许多生命,如何肯甘心呢?这次却暗中运动了军队在武昌起义了,风声所播,各地都响应。清廷听得消息,顿时手足无措,平时又没防备,万不能和民军打仗。因此,溥仪只好让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