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玉箫女再世玉环缘

  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圆,芳华几度看。

  生自怜,死自怜,生死因情天也怜,红丝再世牵。

  此阕小词,名曰长相思,单题这玉环缘故事的,大概从来儿女情深,欢爱正浓之际,每每生出事端,两相分拆。闪下那红闺艳质,离群索影,寂寞无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断了雁字鱼书。捱白昼,守黄昏,幽愁思怨,悒郁感伤,不知断送了多少青春年少。岂不可惜!岂不可怜!相传古来有个女子,登山望夫,身化为石;又有个倩女,不舍得分离,身子痴卧床寝,神魂儿却赶上丈夫同行;韩朋夫妇,死为比翼鸟。此皆到情浮感,精诚凝结所致,所以论者说,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复可以生,故虽天地不能违,鬼神不能间。如今这玉环缘,正为以情而死,精灵不泯,再世里寻着了赠环人,方偿足了前生愿。此段话头,说出来时,直教:

  有恨女郎须释恨,无情男子也伤情。

  话说唐代宗时,京兆县有个官人,姓韦名皋,表字武侯。其母分娩时,是梦非梦,见一族人,推着一轮车儿,车上坐一丈夫,纶巾鹤氅,手执羽扇,称是蜀汉卧龙,直入家中。惊觉来,便生下韦皋。其父猜详梦意,分明是诸葛孔明样子,因此乳名就唤做武侯,从幼聘张延赏秀才之女芳淑为婚。何期那延赏一旦风云际会,不上十余年,官至西川节度使。夫人苗氏,只生此女,不舍得远离,反迎女婿,到任所成亲。韦皋本孔明转生,自与凡人不同,生得英伟倜傥,意气超迈。虽然读书,要应制科,却不效儒生以章句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语伤时骇俗。张延赏以自己位高爵尊,颇自矜重。看了女婿这般行径,心里好生不喜,语言间未免有些规训,礼节上也多有怠慢。韦皋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见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因此翁婿渐成嫌隙,遂至两不相见。

  那苗夫人眼内却识好人,认定了女婿是个未发迹的贵人,十分爱重。常劝丈夫道:“韦郎终非池中物,莫小觑了他。”延赏笑道:“狂妄小子,必非远大之器,可惜吾女错配其人。”苗夫人劝他不转,恐翁婿伤了情面,从中委曲周全。又喜得芳淑小姐知书达理,四德兼备,夫妻偕好,鱼水如同。以下童仆婢妾,通是小人见识,但知趋奉家主,哪里分别贤愚。见主人轻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韦皋眼里看不得,心里气不过,叹口气道:“古人有诗云:‘醴酒不设穆生去,绨袍不解范叔寒。’我韦皋乃顶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轻薄?不若别了妻子,图取进步。偏要别口气,夺这西川节度使的爵位,与他交代,那时看有何颜面见我!”遂私自收拾行装,打叠停当,方与妻子相辞。也不去相辞丈人,单请苗夫人拜别。可怜芳淑小姐,涕泣牵衣,挽留不住,好生凄惨。作丈夫的却捃手不顾,并不要一个仆人相随。自己背上行李,奔出节度使衙门,大踏步而去,头也不转一转。正是:

  仰天大笑出门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韦皋一时愤气出门,原不曾定往何地,离了成都,欲待还家,却又想道:“大丈夫局促乡里,有甚出息。不如往别处行走,广些识见,只是投奔兀谁好?”又转一念道:“想四海之大,何所不容,且随意行去,得止便止。”遂信步的穿州撞府,问水寻山,游了几处,却不曾遇见一个相知。看看盘缠将尽,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与父亲有旧,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原来这姜使君,双名齐胤,官居郡守。为与同僚不合,挂冠而归,年已五旬之外。夫人马氏,花多实少,单单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荆宝,年方一十五岁,合家称为荆宝官。姜使君因为儿子幼小,又见时事多艰,遂绝意仕宦,优游林下,课子读书。当下问说是京兆韦郎拜访,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叙问起居,随唤荆宝出来相见。使君分付儿子道:“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裁在古礼,理合如此。今韦郎长你十来岁,当以兄事之。”荆宝领命,自此遂称为韦家哥哥。韦皋也请拜见夫人,以展通家之谊。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尘,馆于后园书室,礼待十分亲热。更兼公子荆宝,平日抱束书堂,深居简出,没甚朋友来往。今番韦皋来至,恰是得了一个相知,不胜欢喜,朝夕相陪,殷勤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韦皋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别,盘桓月余,欲待辞去。不道是时朝廷乏才任使,下诏推举遗逸。却有个谏议大夫,昔年曾为姜使君属吏,深得荫庇,因感念旧恩,特荐其有经济之才,可堪重任。圣旨准奏,即起用。姜使君久罢在家,梦里不想有人荐举,若还晓得些风声,也好遣人赶到京师,向当道通个关节,择个善地。那清水生活,谁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铨除了洮州刺兄。这所在乃边要地,又限期走马上任,兵部差人赍诰身,直送至家中。亲戚们都道复起了显官,齐来庆贺。那知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烦恼。韦皋知其心绪不佳,即使作别。姜使君哪里肯放,说道:“老夫年齿渐衰,已无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圣旨严急,势不容辞,只得单骑到任,勉支一年半载,便当请告。儿子年纪尚小,恐我去后,无人拘管,必然荒废。更兼家中诸事,老妻是个女流,只得屈留贤侄在此,一则与荆宝读书,成其学业,二来家间事体,有甚不到处,也乞指点教导。尊大人处可作一处,老夫入关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见责。”韦皋见其诚恳,只得领命。此时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择吉,即日带领几个童仆起程。韦皋同了荆宝,送至十里长亭而别。正是:

  别酒莫辞今日醉,故乡知在几时回。

  姜使君去后,马夫人综理家政。荆宝与韦皋相资读书。但年幼学识尚浅,见韦皋学问广博,文才出众,心中折服。名虽相资,实以师长相待,至敬尽礼,不敢丝毫怠慢,所以韦皋心上也极相爱。荆宝虽与韦皋同读书,只三六九会文,来至园中,余日自在宅内书房。时值十月朔旦,韦皋到马夫人处请安,荆宝留入一个书房待茶。大抵大家书房,不止一处,这所在乃荆宝的内书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韦皋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走过回廊,步入室中,只见一个青衣小鬟,年可十余岁,独自个倚栏看花,见有人入来,即往屏后急走。荆宝笑道:“此是韦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见一礼便了,不消避得。”小鬟依言,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荆宝说:“韦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壶香茶送来。”小鬟低低应声晓得而去。韦皋听了想道:“若论是个婢子,却不该教他向我行礼;若是亲族中之女,又不该教他烹茶送来,毕竟此女是谁?”虽则怀疑,却不好问得。不多时小鬟将茶送到,取过磁瓯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递与韦皋,后送荆宝。韦皋举目仔细一觑,眉目清秀,姿容端丽,暗地称羡道:“此女长成起来,虽非绝色,却也是个名妹。”小鬟送茶毕,荆宝道:“你去唤小厮们来答应。”小鬟领命回身。

  韦皋又看他行动从容飘逸,体段娉婷,耐不住,只问道:“小婢何名?”荆宝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箫,年纪小我四岁,从幼陪伴学中读书,他也粗粗的识得几字。前年父母并亡,宗族疏远,惟依我为亲。我亦喜他性格温柔,聪明敏慧,又好洁爱清,喜香嗜茗。至于整理文房书集,并不烦我分付,所以弟入内室,便少他不得。”韦皋道:“原来如此。贤弟于飞后,定当在小星之列矣。”荆宝道:“乳母临终时,倒有此意,小弟却无是心。”韦皋道:“这又何故!”荆宝道:“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儿,虽当不得兄妹,何忍将他做通房下贱之人。等待长成,备些妆奁,觅个对头,成就他一夫一妇,少报乳母怀哺之情,这便是小弟本念。”韦皋道:“贤弟此念甚好。然既系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妇,上一辈人,料必不来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郸才人,下嫁厮养卒,便肮脏此女一生,岂不可惜?贤弟名虽爱之,实是害他了。况看此女,姿态体格,必非风尘中人,贤弟还宜三思斟酌。”这番话,本是就事论事,原出无心。那知荆宝倒存了个念头,口中便谢道:“哥哥高见,小弟愚昧,虑不及此。”心里想道:“韦家哥莫非有意此女么?乳娘原欲与我为通房,若托付与韦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转念道:“我虽如此猜,却不知韦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轻率便去唐突他。且再从容试探,别作道理。”  自此之后,荆宝每到园中,即呼玉箫捧书随去。日常又教玉箫烹茶,送与韦皋,习以为常,往来无间。这女子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奉荆宝之命,三来见荆宝将韦皋相待如嫡亲哥子,他也便当做自家人,为此日亲日近,略无嫌避。常言不见所欲,使心不乱。韦皋本是个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见玉箫,不过羡其姿态,他日定是个丽人。分明马上看花,但过眼即忘,何尝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渐长成,趋承应对之间,又不轻佻,却自有韵度。韦皋此时这点心花,未免被其牵动。每在语言这中、使唤之际,窥探他的情窦如何。这般个聪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会?心里虽渐渐明白,却不露一毫儿圭角。荆宝从闲中着意,冷眼傍观,已晓得韦家哥留恋此女,意欲再待几年,等玉箫长大,送与他为妾。又虑着张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误此女终身,以此心上复又不决。那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恋落花。  韦皋在姜使君家里,早又过了两个年头,时当暮春天气,姜荆宝偶染小病,连日不至园中,独坐无聊,不觉往事猛上心来,想着丈人把我如此轻慢,真好恨也。叹口气道:“人生在世,若非出将入相,这文经武略,从何处发挥?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纵有纬地经天的手段,终付一场春梦。怎得使这班眼孔浅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后恭的丑态?”又想:“岳母苗夫人,这般看待,何日得扬眉吐气,拜将封侯,教他亲见我富贵,在丈人面前,还话一声。”又想:“淑芳小姐贤惠和柔,工容兼美。没来由成婚未久,一时间赌气出门:抛别下他,孤单悬望,我在此又挂肚牵肠。若功名终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见,夫妻重聚。”想到此地,这被窝中恩爱,未免在念头上经过一番。正当思念之际,抬头忽见玉箫,一手执素白纨扇,一手提一大壶酒,背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双手捧一盒子,走将入来。韦皋见了,急忙起身迎住,问道:“荆宝哥身子若何了?”玉箫道:“多谢记念,今日觉得健旺,已梳头了。想着韦家哥,书房中牡丹盛开,欲要来同赏,因初愈不敢走动,教送壶酒来,自己消遣。”口中便说,将纨扇放下,忙揭开盒子,将酒肴摆在桌上。韦皋笑道:“我正想要杯酒儿赏花,不道荆宝哥早知我意,劳玉姐送来,教我怎生消受。”玉箫道:“今早老夫人到鹦鹉洲去看麦,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余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荆宝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只存门上人和这小厮在家,为此教玉箫送来。”韦皋说:“可知道两个书童说,已禀过荆宝官,往郊外去烧香,教看园老儿在此答应。如今连这老头儿不知向那处打磕睡了。”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鹅鲜、火肉、腊鹅、青梅,绿笋、瓜子、莲心,共是八碟。玉箫将过一只大银杯斟起,递至面前说:“韦家哥哥请酒。”韦皋道:“怎好又劳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饮,从容细酌。”玉箫道:“也须乘热,莫待寒了再暖。”韦皋笑道:“只要壶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玉箫遂把酒壶放在桌上,取了纨扇,和着小厮走出庭前。

  此时玉箫年方一十三岁,年纪稍长,身子越觉苗条,颜色愈加娇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韦皋数杯落肚,春意满腔,心里便有三分不老实念头。欲待说几句风流话,去拨动他春心,又念荆宝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强遏住无名相火。一头饮酒,冷眼瞧玉箫,在牡丹台畔,和着小厮,举纨扇赶扑花上碟儿。回身慢步,转折蹁跹,好不轻盈袅娜!韦皋心虽按定,那两脚却拿不住,不觉早离了坐位,也走到花边,说道:“玉姐,蝶儿便扑,莫要扑坏了花心。”玉箫听了,心头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顷刻点上两片胭脂。遂收步敛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韦皋此际,神魂摇动,方寸萦乱,狂念顿起,便欲邀来同吃杯酒儿。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厮在旁碍眼,却使不得。那一点邪焰,高了千百丈,发又发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觉无聊无赖,仍复走去坐下,暗叹道:“这段没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发付他。”踌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个消耗,事或可谐。倘若不能,索性割断了这个痴念,也省得恼人肠肚。”手中把酒连饮,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诗。玉箫喘息已止,说道:“韦家哥哥,慢慢的饮,我先去也。”韦皋道:“且住。我方作赏花诗,要送荆宝官看,却乏笺纸,欲用玉姐纨扇,写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箫道:“这把粗扇,得韦家哥的翰墨在上,顿生光彩了,有何不肯。”即将纨扇递上,韦皋接来举笔就写。临下笔,又把玉箫一看,才写出几行不真不草的行书。前边先写诗柄道:“春暮客馆,牡丹盛开。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对花把盏,偶尔记兴。”后写诗云:

  冉冉年华已暮春,花光人面转伤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无语流莺意自真。

  千里有怀烹伏妇,五湖须载苎萝人。

  月明此夜虚孤馆,好比桃源一问津。

  写罢,递与玉箫道:“烦玉姐送上荆宝官,有兴时,司也和一首。”玉箫细看这诗,虽然识得字,却解不出意思,更兼有几个带草字儿不识,逐一细问。韦皋一面教,一面取过大茶瓯,将酒连饮。须臾间,吃得个壶无余滴,大笑道:“我兴未阑,壶中已空。玉姐可与荆宝官,再取一壶送来,以尽余兴。”玉箫应诺,留下果菜,教小童拿着空壶,回见荆宝,说:“韦家哥见送酒去,分外欢喜,只是气象略狂荡了些,比不得旧时老成了。”荆宝问怎样狂荡,玉箫乃将扑蝶的冷话说出。荆宝笑道:“读书人生就这般潇洒,有甚不老成。”玉箫又道:“他又做甚牡丹诗,写在我扇上,教送荆宝官看,若有兴,也和一首。”即将扇儿递与。又道:“他写罢把大瓯子顷刻饮个干净,道尚未尽兴,还要一壶。”荆宝道:“兴致既高,便饮百壶也何妨。”看罢扇上所题,点头微笑道:“韦家哥风情动矣。”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则玉箫年幼,二来未知张小姐心性若何。故迟疑未决。看这诗,分明是求亲文启,我不免与他一个回帖。”吟哦一回,拈笔就扇上依韵题诗八句,也是不真不草的行书。写毕又想:“若把此情与玉箫说明,定不肯去。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间就里,等两人自去理会。”遂把扇递与玉箫道:“你可再暖五壶酒,连这扇和小厮同去,送与韦家哥哥,须劝他开怀畅饮,方才有兴。”玉箫道:“天色将晚,园中冷静,我不去罢。”荆宝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团圆好日。天气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静,就住在彼。”玉箫听了便道:“荆宝官,这是甚么话?”荆宝笑道:“你道怕冷静,所以我是这般说。你莫心慌,此际家人们将次回来,少不得还送夜饭来哩。”玉箫领命,忙去暖酒,荆宝又悄地分付小童先还。

  不一时,玉箫将酒暖得流热,把与小童,捧着同往。临行,荆宝又叮咛道:“韦家郎君,便是我嫡亲哥哥一般,你服事他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玉箫不知就里,只得答应声晓得了。一头走,一头思想:“荆宝官这些话,没头没脑,不知是甚意思?”心头方想,脚尘已早到园中。韦皋正在牡丹花下,背着手团团的走来走去的,想着玉箫,恨不能一时到手。又想荆宝情况甚厚,恐看出诗句意味,恼我轻狂无赖。又怕玉箫,嗔怪挑拨他,在荆宝面前,增添几句没根基的话。这场没趣,虽不致当面抢白,我却无比颜脸见他。正当胡思乱想,蓦地背后叫声:“韦家哥哥,又送酒来了。”这娇滴滴声音,正是可意冤家。喜得满面生花,急转身来迎,已知荆宝无有愠意,一发放胆说道:“玉姐如何去了这一会,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箫笑道:“怎地这般喉急?”韦皋道:“花意正好,酒兴方来,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个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么?如今你来便好,救命的到了。”玉箫笑道:“难道酒是韦家哥哥的性命?”韦皋笑道:“我原是以酒为命的,但救命还须玉姐。”玉箫听了,脸色顿改,说道:“韦家哥哥,如何这般罗唣起来,莫非醉了。”韦皋陪着笑脸,作个揖道:“一时戏言,得罪休怪。”玉箫道:“韦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厮进去,说与荆宝官并夫人知道,成甚体面。”韦皋此际方寸着迷,已忘怀有小童在旁,被这一言点醒,直回转头来,喜得小童已是不在。原来这小厮奉着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连玉箫也不觉得。

  当下玉箫道:“只管闲讲,却忘了正事。”将纨扇递与韦皋说:“荆宝官已和一诗在上,教送你观看。”韦皋接扇看毕,不觉乱跳乱叫道:“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箫道:“为何这般乱叫起来?”韦皋不答应,连连把书房门掩上,扯过一张椅儿,即便来携玉箫手道:“请坐了,我好与你吃同罗杯。”玉箫将衣袖一摆,涨红面皮说:“你从来不曾这般轻薄,今日怎地做出许多丑态,捏手捏脚,像甚规矩?”韦皋道:“我若要轻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荆宝官,写下回聘帖子,将你送与我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并非暗里偷情。请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错了吉日良时。”玉箫道:“有甚回聘贴子在那里,说这样瞒天谎话。”韦皋将起纨扇,指着荆宝那首诗,说道:“这不是回聘贴子,等我念与你听。”遂喜孜孜的朗诵荆宝这诗。”诗云:

  剑南知别几经春,寂寞居停谅损神。

  梦着雨云原是幻,月为花烛想来真。

  小星后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分付桃花莫相笑,渔郎从此不迷津。  玉箫听了道:“虽有这诗,不晓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当着甚么回聘贴子。”韦皋道:“不难,待我解说与你听。第一句是说我离成都久了;第二句说住在此园,冷淡寂寞;第三句说我一向思想你,还是虚帐;第四句说今夜月明,就当花烛,正好成婚;第五句说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说这扇和诗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说,我与你成就亲事,就比渔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话。”玉箫听了解说,方才理会,说:“怪道来时荆宝官分付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原来一句句藏着哑谜,教我猜详。”方在沉吟,只听得阁阁的敲门声,韦皋问是那个,外边答应:“书童送夜饭在此。”韦皋不免开门,两个书童,捧着桌榼果子,几色菜饭,两枝大绛烛,送将入来,说:“荆宝官传话,玉姐好生伏侍韦官人。这桌植送来做喜筵。蜡烛好做花烛,明早荆宝官亲来贺喜。”玉箫听说这话,转身背立。韦皋便道:“多谢荆宝官盛情厚意,明日容当叩谢。”书童连忙将绛烛点起,自往外边。韦皋仍将门闭上,回身说道:“何如,韦家哥哥可是说瞒天话的么?”又走出庭内,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摆在桌上道:“这才是真正花烛成亲。”玉箫道:“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违。请韦君上坐,受玉箫一拜,以尽侍妾之礼。从此后称呼韦家郎君,再不叫韦家哥哥了。”道罢便倒身下拜,韦皋连忙扶他起来,自己不觉倒拜下去。这个拜,那个起,一上一下,全无数目。若有掌礼人在旁,可不错乱了兴拜两字。虽然草草姻缘,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箫姐少不得:

  含苞豆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离春睡,日高才起。韦皋开出门来,不道荆宝已着书童,把玉箫镜奁妆具,拿在门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荆宝已到,见了韦皋只是笑。韦皋见了荆宝,也只是笑。玉箫满面羞涩,低着头也微微含笑。妆罢,同荆宝见个礼儿,荆宝少坐即起,玉箫仍复后随。荆宝道:“你今后在此服事韦家哥哥,不必随我了。”玉箫方住了足步。过了两日,马夫人从庄上回来,玉箫入室拜见。荆宝告说:“韦家哥独居寂寞思家,儿子已将玉箫送与为妾。”夫人闻言大喜。却是为何?向年乳母临终,终求夫人,有把玉箫荆宝为通房的话。目今俱各年长,时刻不离,疑惑暗里已成就好事。后日娶来媳妇,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间费嘴费舌,像甚么样?今将伊送与了韦皋,岂不省了他时淘气,所以甚喜,又与若干衣饰。荆宝别有所赠,自不消说。韦皋既得玉箫,已遂所愿,更喜小心卑顺,朝夕陪伴读书,焚香瀹茗,无一些俗气,彼此相怜相爱,两情缱绻。  那知欢娱未久,离别早到。原来韦皋父母记念儿子,曾差人到西川张节度处探问,此时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后来姜使君送到书信,方知反在江夏。书中说,不过年余便归,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连韦皋也不得还家。及至有了玉箫绊住,归期一发难定。其父一则思忆,二则时近科举,即遣人持书到江夏接他回去。韦皋见书中语意迫切,自悔孟浪,久违定省。此时思亲念重,恨不得一刻飞到家中,把这片惜玉怜香的心情,便看得轻了。且不与玉箫说知,先请姜荆宝出来,告其缘故,说:“老父老母,悬望已极,不才更不能少淹,明日即当就道。玉箫势难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进,便来接取。但是烦累贤弟,于心不安。”荆宝道:“兄长何出此言,小弟承蒙教益,报效尚未知在于何日,此等细事,何足挂怀。再欲留兄住几时,因见老伯书中,如此谆切,强留反似不情。兄长只管放心回府,不消萦虑。”  韦皋谢了荆宝。然后来对玉箫说:“我离家已久,老亲想念,特地差人来接。怎奈各镇跋扈,互相侵凌,兵戈满地,途中难行。不能携你同归,暂留在此,你须索耐心。”玉箫闻言,暗自惊心,说道:“郎君省亲大事,怎敢阻挡。但去后不知何日才来,须有个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韦皋道:“我此去若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来。倘若命运蹭蹬,再俟后科,须得五年。”玉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荆宝官为亲。今归郎君,将谓终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载,又成离别。妾之薄命,一至于此!”心中伤感,不觉泪随言下。韦皋也自凄然,再三安慰。正言间,荆宝携着酒肴,入来送行。三人对坐饮酒间,玉箫愁容惨切,泪流不止。荆宝道:“韦家哥暂去就来了,不必如此悲伤。”玉箫道:“世间离别,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箫自伤簿命,不知此后更当何如,所以悲耳。”言罢愈加啼泣。荆宝、韦皋,亦各欷歔,不欢而止。这一宵枕上泪痕,足足有了千万滴。

  次早韦皋收拾行装,拜辞马夫人,荆宝馈送下程路费,自不必言。监行之际,玉箫含泪执手道:“郎君去则去矣,未审三年五年之约,可是实话?”韦皋道:“留你在此,实出不得已,岂是虚语。即使有甚担搁,更迟二年,再没去处了。”玉箫道:“既恁的说,妾当谨记七年之约了,郎君幸勿忘之。”韦皋道:“神明共鉴,七年之后,若是不来,以死相报。”玉箫道:“七年不至,郎君安得死,或妾当死耳。”语毕,泪如雨下,哽咽不能出声。荆宝执酒饯行,也黯然洒泪。韦皋向书囊中寻出玉环一枚,套在玉箫左手中指上。吩咐道:“这环是我幼时在东岳庙烧香,见神座旁遗下此环,拾得还家。晚间,随梦东岳帝君吩咐道:“这环有两重姻眷,莫轻弃了。”我想入赘张节度,又得你为妾,岂不合着梦兆。今留与你为记,到七年后,再来相聚。”口儿里如此说,心中也自惨然。斟过一杯,回敬荆宝作谢,再斟一杯送与玉箫。又道:“你好生收藏此环,留为他年之证验。”情不能已吟诗一首道: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吟罢,道声:“我去矣,休得伤怀。”玉箫道:“妾身何足惜,郎君须自何重。”双袖掩面大恸,韦皋亦洒泪而行,荆宝又送一程方还。  且说韦皋,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只一日,回到家中,拜见双亲。父子相逢,喜从天降。问及新妇若何,丈人怎生相待,却转游江夏。韦皋将丈人怠慢,不合忿气相别的事,一一细述。父亲道:“虽则丈人见浅,你为婿的也不该如此轻妄。今既来家,可用心温习,以待科试。须挣得换了头角,方争得这口气。”韦皋听了父亲言语,闭户发愤诵读,等到黄榜动,选场开,指望一举成名,怎知依然落第。那时不但无颜去见夫人,连故里也自羞归。想着姜使君在洮州,离此不远,且到彼暂游,再作道理,遂打书打发仆人,归报父母,只留一人跟随,轻装直至洮州。不道姜使君已升岭南节度,去任好些时了。韦皋走了一个空,心里烦恼,思想如今却投谁好。偶闻陇右节度使李抱玉好贤礼士,遂取路到凤翔幕府投见。那李抱玉果然收罗四方英彦,即便延接。谈论之间,见韦皋器识宏远,才学广博,极口赞羡,欲留于暮府。韦皋志在科名,初时不愿。李抱玉劝道:“以足下之才,他日功名,当在老夫之上。本朝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如郭汾阳、李西平之辈,何尝从科目中来。方今王室多,四方不静,正丈夫建树之秋,何必沾沾于章句求伸耶?”韦皋见说得有理,方才允从,遂署为记室参军。不久,改为陇右营田判官。从此:

  抛却诗书亲簿籍,撇开笔砚理兵农。

  话分两头。且说姜荆宝送别韦皋之后,将玉箫留入内宅,陪侍马夫人。过了两三月,姜使君升任还家,问知韦皋近归,玉箫已送为妾,尚留在此,嘱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见荆宝年已长,即日与他完了婚事,然后带领婢妾仆人,往岭南赴任。马夫人也把家事交与荆宝管理,自引着玉箫,到鹦鹉洲东庄居住。原来夫人以玉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聪慧,从小极是爱惜。今既归了韦皋,一发是别家的人了,越加礼貌。玉箫因夫人礼貌,也越加小心。外面虽伏侍夫人,心中却只想韦郎,暗暗祷告天地,愿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后,教人买过题名小录来看,却没有韦皋姓字。不觉捶胸流泪道:“韦郎不第,眼见得三年相会之期,已成虚话了。”嗟叹一会,又自宽解一番,指望后科必中。谁知眼巴巴,盼到这时,小录上依然不见,险些把三寸三分凤头鞋儿,都跌绽了,哭道:“五年来会的话,又不能矣。罢,罢!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这七年之约便了。”又想道:“韦郎虽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与我?亏他撇得我下。难道这两三年间,觅不得一个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

  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怀,不觉已过第七个年头。看看秋末,还不见到。玉箫道:“韦郎此际不至,莫非不来矣。”这时盼望转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个一刻不曾放下心头。马夫人看他这个光景,甚是可怜。须臾腊尽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来拜过了家庙,即到鹦鹉洲毗庐观烧香。那毗庐观中,有一土地庙,灵签极有应验。玉箫随着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礼拜了如来,转下土地庙求签。夫人一问田宅人口,二问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问荆宝终身事业。三答问毕。玉箫也跪倒求签。他心上并无别事,只问韦郎如何过了七年不到,有负前约。插烛般拜了几拜,祷告道:“失主韦皋,若还有来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签。若永无来的日子,前话都成画饼,即降个下下之签。”祷告已毕,将签筒在手摇上几摇,扑的跳出一签,乃是第十八签,上注“中平”二字,又讨个圣笤,知用此签,看那签诀道:

  归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带老他方。

  若存阴德还天地,保佐来生结凤凰。

  玉箫将签诀意思推详,愀然不乐,垂泪道:“神人有灵,分明说韦郎负义忘恩,不来的话了。”心中一阵酸辛,不觉放声大哭。夫人见人,暗想今日是个大年朝,万事求一吉祥,没来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悦,即上轿还庄。玉箫收泪随归,请夫人上坐,拜将下去,说道:“方才毗庐观土地签诀,思量其中意味,韦郎必负前约,决然不来。即婢子禄命,也不长远,今日此拜,一来拜年,二来拜谢夫人养育之恩,三来拜别之后,生死异路,从此永辞矣。”夫人见他说得凄惨,宽慰道:“后生家花也还未曾开,怎说这没志气的话。且放开怀抱,生些欢喜,休要如此烦恼。”言未毕,外边荆宝夫妇到来拜年,双双拜过了夫人,然后与玉箫相见。玉箫道:“荆宝官请上,受奴一拜。”便跪下去。荆宝一把拖住,说道:“从来不曾行此礼,今日为甚颠倒恁般起来?”玉箫道:“奴自幼多蒙看觑,如嫡亲姊妹一般,此恩无以为报,今当永诀,怎不拜谢。”荆宝惊异道:“这是那里说起?”马夫人把适来毗庐观烧香求签的事说出。荆宝道:“签诀中话,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杯屠苏酒遣闷则个。”玉箫道:“这屠苏酒如何便解得我闷来?”一头吁叹,便走入卧房。休说酒不饮一滴,便是粥饭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听得见嫌,低声饮泣。

  次日荆宝入城,又来安慰几句。玉箫也不答应,点首而已。一连三日,绝了谷食,只饮几口清茶,声音渐渐微弱。夫人心甚惊慌,亲自来看,再三苦劝,莫要短见。玉箫道:“多谢人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愿生矣。”又道:“闻说凡人饿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准死。我今年二十一岁,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后,不敢再劳夫人来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环,是韦郎之物,我死之后,吩咐殡殓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阴司,与他对证。”言罢,便合着眼,此后再问,竟不应声,准准到初七日身亡。原来相传说正月初一为鸡日,初二为猪,初三为羊,初四为狗,初五为牛,初六为马,初七为人。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报知荆宝,荆宝前来看了,放声恸哭,置办衣棺殡殓,权寄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韦皋来埋葬。可怜:

  生怀玩玉终教带,死愿欢衾得再联。

  再说韦皋,在李抱玉幕下,做营田判官。抱玉迁任,有卢龙节度使朱泚,带领幽州兵,出镇凤翔防秋,兼陇右节度使。见韦皋才能超众,令领陇右留后,与其将朱云光同守陇州。这留后职分,也不小了。但当时臣强主弱,天子威令,不能制驭其下,各镇俱得自署官职。故韦皋官已专制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时韦皋,迎父母到陇州奉养。其父说道:“你今做这留守官,虽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妇到来,夫妻完聚,以图子息。”韦皋道:“当年有愿,必要做西川节度使,与他交代。如今为这幕府微职,即去通知,岂不反被他耻笑。宁可终身夫妻间隔,没有子息,也就罢了。”你且想他的志念,只在功名,连结发妻子尚不相顾,何况玉箫是个婢妾,一发看得轻了。所以七年之约,竟付之流水。古书有云:“有志者,事竟成。”韦皋有了这股志气,在陇州九年,果然除授西川节度使,去代张延赏的职位。  你道一个幕府下僚,如何骤然便到这个地位?原来是时代宗晏驾,德宗在位,朱泚为兄弟范阳节度使朱滔谋反的事,被朝廷征取入朝,留住京师,使宰相张镒出镇凤翔,命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征讨朱滔。姚令言领兵过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赏薄作乱,烧劫库藏,杀入朝内。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请朱泚为主。凤翔将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闻得朱泚做了天子,杀了张镒,据城相应。陇州守将朱云光也要谋杀韦皋,事露,率领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当年识拔韦皋,自道必为其用,遣中官苏玉赍诏书,加韦皋官为中丞。苏玉途遇朱云光,各道其故,苏玉道:“将军何不引兵与我同往。韦皋受命不消说,若不受命,即以兵杀之。如取狐豚耳。”牛云光依计复回陇州。韦皋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问云光道:“向者不告而去,今又复来何也?”云光答道:“前因不知公意向,故尔别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为此复来,愿与公协心共力。”韦皋乃即开门,先请苏玉入城,受其诏书。复对云光说道:“足下既无异心,先纳兵仗,以释众疑,然后可入。”云光欺韦皋是个书生,不以为意,慨然将兵器尽都交纳,韦皋才放他入城。次日设宴公堂款待,二人随从,俱引出外舍犒劳。韦皋喝声:“拿下!”两壁厢仗兵突出,擒苏玉、朱云光下座,刀斧齐下,死于非命。韦皋传令,苏玉、朱云光,逆贼心腹,今已伏诛,余众无罪。云光所部,人人丧胆,谁敢轻动。韦皋即日筑坛,申誓将士道:“史楚琳戕杀本官,甘从反叛,神人共愤,合当诛讨。如有不用命者,军法无赦。”三军齐声奉令,震动天地。

  韦皋一面整练兵马,一面遣人至奉天奏报。德宗大悦,即以陇州为奉义军,授韦皋为节度使。及至朱泚破灭,中楚琳等诸贼俱受诛戮,德宗车驾还京,又加韦皋金吾大将军职衔。有吏部尚书肃复,出使复命,闻知韦皋仗义讨贼之事,奉言:“韦皋以幕府下僚,独建忠义,宜加显擢,以鼓人心。”德宗准奏,为此特加仆射,领西川节度使,代张延赏镇守蜀地,延赏加同平章事致仕。韦皋接了这道诏书,喜不自胜,以手加额道:“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选轻骑,兼程赶去上任。父母辎装,从容后来。一路登山涉水,过县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属地方,才闻报新节度是甚韦皋,还不曾打听着实,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这些官员,好不忙迫。韦皋正行间,前导报称:“此去成都,止有三十里了,使该先投名帖,通报张爷,方好出郭交代。”韦皋道:“不但名帖,还要写书。”分付随地暂停修书,准于明日辰时上任。前导禀说:“前去十里有大回驿,可以停止。”韦皋道:“既有官驿,竞到彼便了。”十里之程,不多时就到。韦皋进入驿中,取过文房四宝,拈笔在手,心中一想,不觉暗笑道:“天下节镇不少,偏偏镇守西川,岂非天遂人愿。我韦皋有此一日,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识人,也不负芳淑小姐这几年盼望。只看张老头儿,怎生与我交代。”又想:“我且耍他一耍,看他可解。”乃写书两封,一封达于丈人,一封寄到芳淑小姐。内封各分二函,一写老相公开览,一写小姐亲拆。外边护封上,只标个张老爷。书封缄停当,差人到府投递。驿夫也自入城,遍报文武各衙门知道。

  差人赍书到镇府时,已是黄昏,辕门封闭。门役闻说是新任节度使的书启,又在明日上任,事体紧急,火速传鼓送进。一面传知本衙门役从,出城迎接。原来张延赏加平章致仕之命,两日前才知,虽说后任节度使姓韦名皋,也还未知是何处人。况且眼中认定女婿决不能够发达,只道与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动念,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说起。又因罢官,心绪不佳,连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闷。这一日多了几杯酒,已先寝息。书入私衙,苗夫人接得,问道:“新任节度使,可知姓甚名谁?”家人答言:“闻说姓韦,但不晓得何名。”夫人听说一个韦字,便想道:“莫非是我家这个韦皋。”又叹口气道:“呸,我好痴也!他怎生得有这日,且看这书,是甚名字。”即便拆开,内中却有两封,一封是与小姐的,惊怪道:“奇哉!新官的书,为何达与小姐?”急忙走到女儿房中说知其事。小姐也吃一惊。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将寄小姐这封书,拆开看时,上写:

  劣婿韦皋顿首,启上贤德小姐夫人妆阁下:

  贤卿出自侯门,归于寒素。仆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时人耳目。幸岳母俯怜半子,曲赐提携,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圣主隆恩,甄录微劳,命代尊大人节钺。诚恐当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见厚颜,彼此无二。姑暂秘之,勿先秽听。别后情怀,容当面罄,不便多渎。

  夫人看罢,不胜欢喜,说:“谢天地,韦郎今日才与我争得这口气也。”将信递与女儿,小姐看了说:“韦郎书中意思,还不忘父亲当年怠慢之情。倘相见时,翁婿话不投机,怎生是好?”夫人摇一摇手,笑道:“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热灶里烧火,不肯在冷灶里添柴的。但见韦郎今日富贵,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凭女婿妆模作样,自会对付。自看韦郎与丈人的书上,写些甚么来。”拆开观看,其书云:

  老相公威镇全蜀,名播华夷,不肖翱钦仰久矣。翱忆旧游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风在变,将来者进,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长,时物适与之会耳。翱早岁明经,因进士未第,浪游湖海,勉就幕僚。偶当啸沸之秋,少效涓埃之报,乃荷圣明轸念,不次超擢,拨置崇阶。此托庇老相公之余荫,而鲰生过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斗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荣施也。身迟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韩翱顿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韩翱这几个字,又惊怪道:“小姐,你看这书,又是怎的说?”小姐看了笑道:“笔迹原是韦郎的,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见得忠厚,也不见得是不念旧恶。如今且只把这一封与爹爹看,看他怎的说。”

  明早夫人对延赏道:“新官昨夜书到,因你睡熟,不好惊动。”延赏道:“书在何处?”夫人袖里,拿出第一封来。”延赏看罢,呵呵大笑道:“只管说是韦皋,原来是韩翱。”夫人道:“甚么韦皋,韩翱?”延赏道:“前日报事的说,新节度使姓韦名皋,我道怎的与我不成器没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原来是韩翱,误传错了。”苗夫人道:“莫非真是我家女婿?“延赏道:“好没志气,女婿可是乱认得的,见有书在此。”夫人道:“莫非你的目力不济,须再仔细看他个真切。”延赏道:“我目力尽不差,只是你的痴念头,倒该撇开了若论我家不成器没下落的韦皋,千万个也饿死在野田荒草中了。”夫人笑道:“且休只管薄他,新节度使还有一封书在此,你且认认,是韩翱,还是韦皋?”袖中取出那第二封,递与延赏,延赏看罢道:“是,是,是。”将书一扯,扯得粉碎。即出私衙升堂,讨了一乘暖轿,唤几名心腹牙兵跟随,不用执事,径从成都府西门出去。

 衙役飞奔大回驿,报说:“张爷已从西门去了,不肯交代,未知何意。”韦皋笑道:“君民重务,如何不肯交代,但吉时已到,且先上任,再作道理。”二十里程途,不多时便到了。进了成都城,直至节度使府中,升堂公座,文武百官,各各参谒已毕,径自退堂。苗夫人与芳淑小姐,俱是凤冠霞帔,在私衙门口迎接。衙门人都惊怪道:“旧官家小,也怎迎接新官?”那里知得其中缘故。韦皋入进私宅,先参拜了丈母,然后与芳淑小姐交拜。礼毕,说道:“丈人女婿,原无回避之例。岳父虽不交代,然女婿参拜丈人,却是正理,还请出拜见。”苗夫人道:“往事休提,只言今日,莫记前情。”须臾摆下筵宴,苗夫人一席向南,韦皋一席向西,芳淑小姐一席向东,衙中自有家乐迭奏,直饮到月转花梢,方才席散。正是:

  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次早,苗夫人对韦皋说道:“贤婿夫贵妻荣,老身已是心满意足。但老相公单身独往,我却放心不下,只得也要回去。”韦皋道:“本合留岳母在此奉养,少尽半子之情才是。但是岳丈恝然而去,子婿心上,也是不安,怎好强留,便当佥发夫马相送。”老夫人也有主意,将资橐奴仆,各分一半带归,留一半与女婿,即日起程。韦皋夫妇,直送至十里长亭方回。张延赏料道夫人必来,停住在百里外等候,一齐同行。朝中大臣奏言:“昔年车驾幸奉天时,延赏馈饷不绝,六宫得以无饥,其功不小,况年力尚壮,不宜摈弃。”德宗准奏,遂拜左仆射同平章事,入朝辅相。延赏行至半途,接了这道诏旨,喜从天降,归家展墓后,即进京为相。芳淑小姐闻知,劝丈夫修书致候,韦皋羞过了丈人一番面皮,旧嫌冰释,依然遣人候贺。张延赏也不开看,连封扯碎,驱出使人。老夫人过意不去,倒写书覆谢了女婿。其时韦皋父母已至,一家团聚安乐,自不必言。

  单说这节度使,镇守一方,上管军,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听节制。一应仓库狱囚,事事俱要关白。新节度案临,各属兵马钱粮。都造册送验;狱中罪囚,也要解赴审录。韦皋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听审。韦皋即传带进,约有百余人,齐齐跪在丹墀。内中一个少年,高声喊将起来,叫道:“仆射,仆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儿子姜荆宝么?”吓得两边上下役从并解人,都手忙脚乱,齐声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见,分外眼明。韦皋在上,听见“姜荆宝”三字,也自骇然,即便唤至案,问道:“你为何自江夏来到此地,因何事犯着重罪,何细细说来。”荆宝道:“自仆射别后,老父升任岭南,官有八年,请告还家。正值天子过灭朱讹,还京开科取士,荆宝侥幸一第,得选青神县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烧公厅廨宇,印章文卷,尽归一烬。依律合问死罪,幸得本县乡绅士民,怜我为官清正,到上司县保去任。张令公批令监禁本州,具奏朝廷,听候发落。前在狱中,闻说新节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韦家哥哥了。今日得见,果然不谬,望乞拯救则个。”韦皋听罢,说道:“原来为此缘故,此系家人过误,情有可原。”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馆。香汤淋浴,换了巾帻衣裳,送入私衙,分付整酒伺候。

  堂事毕,退归衙中,与荆宝重新叙礼,又请出父亲相见。礼罢,入席饮酒,从容细询姜使君夫妇起居,又问宝夫人何在。荆宝道:“老父老母,以年迈不曾随弟赴任,近日书来,颇是康健。敝房自遭变后,即打发还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韦皋又问玉箫向来安否。荆宝闻言,颜色愀然,说道:“仆射自分别时,原约定七年为期。那知逾时不至,玉箫短见,愤恨悲啼,不食七日而死。临死泣告老母,说指上玉环乃韦郎所赠,要留作幽冥后会之证,切戒殡殓者不可取去。为此入殓时,弟素自简视,不使遗失。其棺权寄鹦鹉洲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仆射到来葬埋,至今尚在。”韦皋听罢,禁不住情泪交流,说道:“我当年止为落魄,见侮于内父,故归家后,锐志功名,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践约。今幸得遂素愿,少抒宿愤,已与山妻道知贤弟赠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愤恨而亡,此真韦皋之薄幸也!”言讫唏嘘不已,为此不欢而罢。明日即修奏章,替荆宝开罪。大略言家人误犯失火,罪及家长,当在八议之例,况姜荆宝年少政清,圣明在上,不忍禁锢贤人,合宜宥其小过,策以后效。一面奏闻朝廷,一面又作书通达执政大臣,并刑部官员。此时陇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将西川半壁,依靠韦皋作万里长城,这些小事,安有不听之理。真个朝上夕下,一一如议,圣旨批下,以过误原释,照旧供职。荆宝脱了死罪,又得复官,向韦皋叩头,拜谢再生之恩。韦皋治酒饯行,差人护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滞幽魂仍复活,已寒灰烬又重燃。

  再说韦皋,思念玉箫,无可为情。乃于所属州县,选择十七众戒行名僧,于成都府昭应祠中,礼拜梁皇宝忏,荐度幽灵。每日早晚,韦皋亲至焚香礼拜,意甚哀苦。这十七众名僧,道行高强,韦皋也十分敬重。礼佛之暇,与众僧茶话,分宾主而坐,众僧启口道:“大居士哀苦虔诚,贫僧辈也庄诵法宝,尊宠必然早离地狱,超升净土矣。”韦皋道:“幽冥之事,不可尽求报应,也只我尽我心耳。”首座老僧高声道:“檀越既不信佛法果报,连这礼忏,也是多事了。”韦皋谢道:“弟子失言有罪。”到第五日,完满回衙,礼送诸僧去讫。韦皋还府,是夜朦胧睡中,见一金甲神,称是护法天尊,说:“节度礼忏虔诚,特来传你一信。”韦皋忙问何信,金甲神腾空而起,抛下玉柬,上有十二个字,写道:  姓甚么,父的父,名甚么,仙分破。

  韦皋得此一梦,即时惊醒,梦中意思,全然不解。想着玉箫,愈生惨侧,一连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见他忧愁满面,问其缘故。韦皋将姜荆宝相待始终,玉箫死生缘由说出。夫人劝道:“死者不可复生,若思念过情,反生疾病,何不公付官媒,各处简选一美貌女子,依旧取名玉箫,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贲贱人相代。”此乃夫人真意,韦皋只怕是戏谑,也无言相对。

  军府事体多端,第四日勉强升堂,可是三日不曾开门,投下文书,堆积如山。方在分剖之间,忽听门外喧嚷,问是何故。中军官飞奔出去,看了进来,禀覆道:“辕门口有一老翁,手执空中帖,自称为祖山人,要人来相见。门上人不容,所以喧嚷。”韦皋听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梦中十二字哑谜,姓甚么,父的父,这不是祖字,仙分破,这不是山人二字。此梦正应其人,必有缘故。即便请入宾馆相见,韦皋下阶礼迎。祖山人长揖不拜,宾主坐下。韦皋问道:“公翁下顾,有何见教?”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宠思感而殁,幽灵不昧,睇念无忘。幽冥怜其至情,已许转生再合,但去期尚远。昨闻节度使亦悼亡哀痛,礼忤拜祷,已感幽审,上达天听,并牵动野人婆心,愿效微力,令尊宠返魂现形,先与节度相见顷刻,何如?”韦皋连忙下拜道:“若得如此,终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时可至?”山人道:“节度暂停公务,于昭应祠斋戒七日,自有应验。”言罢,又长揖相别。韦皋再欲问时,山人摇手道:“不用多言。”竟飘然而去。韦皋此时半信半疑,退入私衙,与夫人说其缘故。夫人道:“鬼神之事,虽则渺茫,宁何信其有。”韦皋点头称是,随即出堂,分付一应公事,俱于第八日理行。  当晚即往昭应祠斋宿,夜间不用鸣锣击柝,恐惊阻了神鬼来路。到了第七夜,大小从役尽都遣开,独自秉烛而坐。约莫二更之后,果然有人轻轻敲门,韦皋急开门看时,只见玉箫飘飘而来,如腾云驾雾一般。见了韦皋,行个小礼,说道:“蒙仆射礼忏虔诚,感动阎罗天子,十日之内,便往托生。十二年后,再为侍妾,以续前缘。”韦皋此时,明知是鬼,全无畏惧,说道:“我只为功名羁滞,有爽前约,致卿长往,懊悔无及,不道今宵复得相会。”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拽他衣袖。倏见祖山人从外走来,说道:“幽明异路,可相见,不可相近。”举袖一挥,玉箫就飘飘而去,微闻笑语道:“丈夫薄幸,致令有死生之隔。”须臾影灭,连祖山人也不见了。韦皋叹道:“李少翁返魂之术,信不谬也。”正是:

  香魄已随春梦杳,芳魂空向月明过。

  韦皋在镇,屡破吐蕃,建立大功,泸僰归心,西南向附。天子大加褒赏,累迁中书令,久镇西蜀。他自德宗贞元之年莅任,至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适当五十初度。各镇遣人贺寿,送下金珠异物,不计其数。独东川卢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岁,亦以玉箫为名。韦皋见了书贴,大以为异。即便唤进,仔细一观,与当年姜荆宝所赠玉箫,面庞举动,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环隐出,分明与玉箫留别带在指上的玉环相似。韦皋看了叹道:“存殁定分,一来一往。十二年后,再续前缘之言,确然无爽。谁谓影响之事,无足凭哉?”为此各镇所馈,一概返还,单单收这一个美人。送入衙内,拜见太翁老夫妇,并芳淑夫人,言其缘故,无不骇异。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韦皋相爱,也与昔日姜氏园中一般。 正当欢乐之际,天子降下一封诏书,说淮西彰义节度使吴少诚,背叛为逆,掠临颍,围许州,十分猖獗。诏使四镇兵征讨,俱为所败,特命韦皋帅领川兵,由荆楚进攻蔡州,捣其巢穴。韦皋遵奉敕书,即便部署兵马,择日起程。以军中寂寞,携带玉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赍书,前来报讣,说老相公已故。韦皋叹道:“岳父虽然炎凉,何至死生不能相见。”为之流泪。芳淑夫人,伤心痛哭,白不必说。韦皋即便遣得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丧,安葬事毕,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养。打发使人去后,亲提精兵一万,出巴峡,直抵荆襄。此时姜荆宝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妇双亡,丁忧在家。韦皋以去路不远,方待遣人吊唁,忽然又有一道诏书来到,说吴少诚因闻调发各镇大兵会剿,心中畏惧,悔过归诚,上表纳贡谢罪。朝廷赦宥,复其官爵,令诸道罢兵还镇。韦皋暗想:“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罢兵,何不亲往一拜?况玉箫停榇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举两得,甚是有理。”即遣心腹将官,率兵先回。止带玉箫,并亲随人等,与地方官讨了一只大船,顺顺而下。至了江夏,差人报知荆宝。

 原来荆宝感韦皋救死复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随身供养,朝夕礼拜。此番听得特来祭吊,飞奔到船迎接。韦皋请进船中。礼毕,随唤过玉箫来相见。笑道:“贤弟,你看这女子,与向日玉箫何如?”荆宝仔细一觑,但见形容笑貌,宛然无二,心中骇异,请问此女来历。韦皋将祖山人返魂相见,及卢八坐生辰送礼的事,细述一遍,不由人不啧啧称奇。其时韦皋,已备下祭文香帛牲礼,拜奠了姜使君夫妇。带着玉箫,同到鹦鹉洲毗庐观停榇之处,也备有牲酒,向棺前烧奠一番。因现在玉箫,即是其后身,所以全无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后来无人看管,反没结果,不如焚化,倒得干净。及至开棺,只见一阵清风,从空飞散,衣裳环佩,件件鲜明。骸骨全无,止有一玉环在内。众人看了,摇头吐舌,齐称奇怪。韦皋拈起这玉环,与玉箫指上玉环一比,确似一样。那指上现出肉环,即时隐下。便半环套在指上,不宽不紧,刚刚正好。韦皋猛然想起,对荆宝说道:“当年梦东岳帝君,说此环有两重姻眷。我只道先赘张府,后得玉箫,已是应矣,那知却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后世,做两重烟眷,方知玉环会合,生死灵通,真正今古奇事。”

 当下韦皋辞别荆宝,登舟回归成都。不久苗夫人丧葬事毕,也迎请来到。韦皋在镇共二十一年,进爵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诰封加其官。芳淑夫人与玉箫俱生有儿子,克绍家声。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画像,奉祀香火。看官,须晓得韦皋是孔明后身,当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转生食报。至于姜荆宝施恩末遇,后得救生;玉箫钟情深至,再世续缘;此正种花得花,种果得果。花报果报,皆见实事,不是说话的打班语也。诗云:  举世何人识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报惟荆宝,再世奇缘只玉箫。

  蜀镇令公真葛亮,张家女婿假韩翱。

  请君略略胸襟旷,莫把文章笑尔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