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第六十六回赴敌营万民挽驾立异姓二帝蒙尘却说钦宗闻得京城失守,正在哭泣,追悔不用种师道之言,忽然喧声大起,阑入禁中,不禁面容失色,疑是金兵到来,连忙起视,乃是卫士们因京城已失,追至驿馆里面,将金使刘晏乱刀杀死,又聚集了京城人民,求见钦宗。钦宗只得登楼慰谕,当有卫士长蒋宣到来,挥众使退,情愿拥护乘舆,突围出来。

  孙傅、吕妤问,连称不可。蒋宣厉声道:“宰相误信奸臣,害到如此地位,还有何说。”孙傅尚要争辨,吕妤问忙道:“汝欲护从出幸,原是一片忠义之心,但此时四面俱为敌兵困住,如何可以轻动,倘若有失,怎生是好呢?”蒋宣乃道:“总算吕尚书能知军情。”言罢,率师退去。

  何樐欲亲率都人巷战,适值金人遣使前来,仍是宣言议和退师。钦宗遂令何樐与济王栩,赴金营请成,及至还报,说是粘没喝等,要上皇出城订盟。钦宗呜咽说道:“上皇已是惊忧成病,何可出盟必不得已?待朕亲往。”何樐等皆默默无言,钦宗顿足流涕道:“罢!罢!事已至此,也顾不得了。”遂命何樐草了降表,由钦宗亲自赍往金营请降。粘没喝、斡离不高坐胡床,传令入见。钦宗进营,向他长揖,递上了降表。粘没喝道:“我国本没有兴兵的意思,只因你国君臣昏庸,故兴师问罪。现在只要别立贤君,主持中国,我等就可退兵了。”钦宗默然不语,何樐、陈过庭、孙傅随侍钦宗同声抗争道:“若是割地纳金,还可勉从,别立君主,请毋庸议。”粘没喝只是摇头,斡离不冷笑道:“你们既愿割地,快些割来,说到纳金一层,非金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不可。”何樐等听了,伸出舌头,缩不回去,哪里敢承认这个要求。粘没喝便将钦宗何桌等留下,硬行胁迫。钦宗无法,只得一一答应,方才放令回城,限日办齐。  钦宗从金营出来,已是哭得不能仰视,见士民欢迎道旁,不禁掩面大哭道:“宰相误我父子。”等到进了城,便遣刘鞈、陈过庭、折彦质为割地使,分往河北、河东,割地与金。又令欧阳珣等往谕各州县降金。欧阳珣曾知监官县,尝与僚友九人上书,言祖宗的土地,子孙应行保守,不可以尺地寸土与人。

  后来做了将作监,金兵围困京师,又上言战败失地,它日取还,不失为直,不战割地,它日取还,未免理屈,因此触怒了宰相,偏要派他去割深州畀金。各路派去谕降的使臣,都有金兵押解同行,欧阳珣到了深州城下,高声喊着城上守兵,涕泣说道:“朝廷为奸臣所误,丧师割地,我舍命前来劝谕你们,守土报国,不可降金。”语声未毕,早为金兵执送燕京,痛骂不绝,被焚而死。两河军民却也不肯降敌,多半闭门拒绝使命,不受诏书。其时为靖康二年元旦,钦宗朝上皇于崇福宫。

  粘没喝也遣子真珠入贺,钦宗命济王栩往金营报谢。过了两三天,金人既要来索金帛。城中哪里取得出许多金帛来?到了初十,竟令人入宫坐索,倘若没有,仍要钦宗往营中面议。何樐、李若水进言道:“陛下前已去过,并无意外情事,此时何妨再去。”钦宗不得已,命孙傅辅太子监国。自与何樐、李若水复赴金营。

  阖门宣赞舍人吴革谏抵:“天文帝座甚倾,车驾若出,必坠金人狡计。”何樐不听,仍拥钦出外。张叔夜叩马谏道:“陛下已去过一次,此次不宜再往。”钦宗道:“朕为保全一城人民,不得不往。”叔夜号恸再拜,钦宗亦流泪道:“稽仲努力!”

  稽仲乃张叔夜表字,钦宗呼字而不名,乃是重托的意思。将至城门,有人民数万,挽住马道:“陛下不可轻出,若出事,在不测。”皆放声号泣,不放钦宗出外。

  范琼拔剑道:“皇上本为合城生灵出去的,今幸金营旦去暮回,若不放出城,你们也无生理了。”百姓大骂奸贼,争以瓦砾击之。范琼举剑砍伤数人,方才得出。

  到了金营,粘没喝即将钦宗留住,作为抵押,索交金帛。

  太学生徐揆,赴金营投书,请车驾返阙。粘没喝怒加诘责,徐揆大声辱骂,遂为所害。刘鞈割地回来,粘没喝颇重其人,令仆射韩正,馆待于僧舍,劝他道:“国相知军,将加重用。”  刘鞈耠道:“偷生以事二姓,宁死不为。”韩正道:“军中正在议立异姓,国相欲令君代我之位,与其徒死,不如北去,安享富贵。”刘鞈仰天大呼道:“苍天!

  苍天!大宋臣了刘鞈,肯任虏人迫逼么?”遂走入耳室,觅得片纸,啮指血了几句绝命词道: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两君!况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以顺为正者,妄妇之道也,此予之所以死也。

  写罢,折了一个方胜,命亲信的人,持还以告家属,当即沐浴更衣,酌饮卮酒,自尽而之。金人也称赞他的忠诚,把他葬在寺西的高冈上面,且遍题窗壁,写明葬所,直过了八十天,家人方才前来,寻得尸体,备棺收殓,还是颜色如生,毫不改变,后来赐谥忠显。

  钦宗留在金营里,日夜要想回块。传谕廷臣,搜刮金银,不论戚里宗室,内侍僧道,技术娼优,一概搜罗。搜括了八日仅得金三十万八千两,银六百万两,衣缎一百万匹,赍送金营。  粘没喝还以为未足,再令开封府立赏徵术,复得金七万两、银一百十四万两,衣缎四万匹,仍旧献上。粘没喝怒道:“宽献这许多日,还只得这一些,分明是有意欺我。”提举官梅执礼答道:“实在收刮已尽了。”遂被杀害。其余各官,皆杖数百,再令继续一面宣布金主命令,废上皇、钦宗皆为庶人。知枢密院刘彦宗请复立赵氏,不许。且在南熏门筑起堑道,杜绝内城出入,小心更加惶恐。后又令迫翰林承旨吴开,吏部尚书莫俦,回到城内推立异姓,又迫上皇、太后出城。

  上皇将行,张叔夜谏阻道:“皇上一去不返,上皇不可再去,臣愿率领将士,护驾突围,如果天不佑宋,死于宗社,比生降夷狄光荣得多了。”上皇长汉一声,意欲觅药自尽。都巡检范琼竟劫上皇、太后乘犒车出宫,并逼郓王楷与诸妃公主驸马及后宫有位号的妃嫔,一齐同出。只有元祐皇后孟氏,因废居私邸,始得幸免。

  先是有内侍邓述随钦宗往金营,粘没喝令人诱吓他,开出诸王皇孙及妃嫔姓名,遂檄开封府尹徐秉哲,尽行交出。秉哲令坊巷,五家为保,毋得藏匿,共得三千余人,命将衣袂连属,牵往金营。粘没喝既得上皇,胁令与钦宗改换胡服。李若水抱定钦宗,放声大哭!用手指定金人痛骂不已。金兵捶击齐下,血流满面,气结仆地。

  粘没喝又胁二帝,召皇后太孙,孙傅留太子不遣,意欲设法保全。那吴开、莫俦,定要太子出宫。范琼竟胁令卫士,牵了皇后太子,同车而出。孙傅大哭道:“我是太子太傅,当与太子共死生。”遂将留守职务,交托王时雍,跟随太子出宫。百官士庶,追随号哭!太子也泣喊道:“百姓救我。”行至南熏门,范琼请孙傅回去。  守门的金兵也说道:“我们只要得太子,与留守何涉!”孙傅道:“我是太子太傅,理应从行。”金兵不许出外,只得寄宿门下,再待后命。  那李若水气结仆地之后,即由粘没喝令人守视,若水苏醒过来,粘没喝召他前去,议立异姓,若水不与多言,但连骂剧贼不休,粘没喝还不肯加害,斥令退去。

  若水仍是痛骂不绝,恼了一班金将用铁挝击若水口唇,唇破血流,且喷且骂,直到颈裂舌断,气绝以后,方才无声。粘没喝连声赞道:“真是忠臣!”众兵将也相对说道:“辽亡国时,有十多个人死义,南朝只有李侍郎一人,算得血性男子!”

  粘没喝又命吴开、莫俦召集宋臣,议立异姓。百官噤声,莫敢发言。惟王时雍密问吴开、莫俦,金人意究谁属。吴开、莫俦齐声答道:“金人之意,欲立张邦昌。”

  王时雍道:“张邦昌么?恐众心未服。”正在说着,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从金营前来,手持片纸,上书“张邦昌”三字。宋齐愈且向众人说道:“不立张邦昌,金人未必肯退。”王时雍遂决意将邦昌姓名,列入议状。惟孙傅、张叔夜不肯署名,其余各官,皆署名盖印,由吴开、莫俦赍往金人。  粘没喝因孙傅、张叔夜不肯署名,遂遣兵将二人拘去,监于营中。召叔夜入内道:“孙傅不肯署名,已经杀死;公老成硕望,不可与他同死。”叔夜道:“夜受国恩,宁死不能署名。”粘没喝不禁点头叹息,仍令还拘营中。太常寺簿张凌,开封士曹赵鼎,司门员外郎胡寅,皆不肯署名,逃匿太学。唐恪已经署名,不知如何良心发现,仰药而死。王时雍复集百官于秘书省,闭门胁署,外环兵甲,令范琼晓谕众人。众皆唯唯答应。

  惟御史马绅、吴给,约中丞秦桧,自为议状,愿迎还钦宗,严斥邦昌。粘没喝又将秦桧拿去,吴开、莫俦遂将议状往金营。

  王时雍等又请张邦昌居于尚书省,邦昌意欲自尽。吴开对他说道:“相公前日死在金营倒也罢了,此时若死,不是要涂炭都城的生灵么?”邦昌遂入居尚书省,静候金人敕封。

  阖门宜赞舍人吴革,志在讨逆,不肯服从异性,暗中联络内亲事官数百人,要诛了邦昌,迎还二帝,约期三月初八日起事;后来闻说邦昌于初七日受金人的册命,不及等待所约之期,即于三月初六日,先将房屋焚毁,妻子杀死,以示破釜沉舟之意,率众奋勇夺金水门。恰值范琼出外,问明了原由,佯表同情,把吴革引入门内,喝令拿下。吴革极口痛骂,遂为所杀。

  革有一子,也一同被害。同事百余人,尽遭杀戮。

  次日,金营赍了册宝前来,立张邦昌为楚帝。邦昌居然拜受,遂就文德殿御之旁,另设一个座位,受百官的朝贺。令阖门传谕勿拜,王时雍首先拜于地,百官也随行着跪拜。邦昌心内也觉不安,东面拱立而受。当朝贺的时候,风霾日晕,白昼无光。百官虽然勉强行礼,心里总觉非常凄惨!张邦昌也很觉不宁!独有王时雍、吴开、莫俦、范琼这四个人,手足舞蹈,不胜欢喜!自以为佐命功臣,只等封赏。

  邦昌升调百官,不敢居然自称皇帝,所有官员,均加以权字。当下以王时雍权知枢密院事,吴开权同知枢密院事,莫俦权签书院事,吕妤问权领门下省,徐秉哲权领中书省。邦昌自称曰予,命令称为手书。

  虽然未尝改元,所有文移上面,已去了“靖康”两个字。独有吕妤问所行的文书,仍旧写着“靖康二年”。王时雍因事入殿,对着邦昌,当言臣启陛下。  原来这王时雍,本是个市侩出身,只知计算利息,哪里知道国家政事。都人皆称为三川牙郎,现在又改称为卖国牙郎。  他还不知羞耻,当以佐命功臣自居,屡劝邦昌坐紫宸殿,因吕妤问力争而止;又劝邦昌举行大赦。吕妤问道:“现在京城以外,都在金人掌握,你要大赦,却去赦哪个呢?”王时雍又再三力争,只得单赦都城以内的一般罪囚。其时上皇在营闻得金人立张邦昌为皇帝,不觉泣下道:“邦昌若能死节,社稷亦有光荣了,今已俨然为君,还有什么希望呢?”

  斡离不等也恐久居生变,遂于四月初旬,将徽宗、钦宗分为两起押解而去。张邦昌穿了柘袍,张着红盖,到金营去送行。

  斡离不劫了上皇、太后与亲王驸马妃嫔,及康王生母韦贤妃,康王夫人刑氏,从滑州一路北去。粘没喝劫了钦宗与皇后、太子、妃嫔,宗室有何樐、孙傅、张叔夜、张过庭、司马朴、秦桧等,从郑州北行。后人有诗咏之道:万里銮舆去不还,故宫风物尚依然!

  四围锦绣河山地,一片云霞洞府天。  空有遣愁生落日,可无佳气起非烟;古来国破皆如此,谁念经营二百年。

  到了将要起程的时候,张邦昌又同了百官,到南熏门外来遥送二帝。二帝相望大哭;忽有一个半老佳人,穿了一身素服,装饰与道士一般,居然不避斧钺,不顾死生,闯进金营,来和上皇诀别。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李师师。师师自蒙徽宗临幸,封为明妃,后竟常居宫内,甚得宠爱,及徽宗内禅,师师求为女冠,隐迹庵内。金人素知师师艳名,如雷贯耳,破了都城,到处收来,没有踪迹,只得罢了;现在忽然自来好不欢喜,当下问了姓名,要将师师拥去。师师从容说道:“待我见过上皇,便了你们北去。”金人遂引师师去见上皇。两人见面,抱头大哭,说不尽会短离长的苦楚。金人不许他们迁延时刻,便将两人拖将开来。师师只说得一声上皇保重,已是哭得如泪人一般。

  粘没喝的儿子真珠,素性好色。他见师师哭得如带雨梨花,分外妖艳,心内十分怜惜。便走上前去,令她一同乘车好言抚慰。谁知刚才走进前来,师师竟是柳眉紧蹙,桃靥捐娇,口中模模糊糊,喊了几声上皇,翻身倒地,已是香销玉陨了。真珠还想施救,那里救得转来,仔细查验,如何致死,乃是折断金簪吞服自尽。真珠不胜叹惜!下令随从之人,在青城附近择地埋葬。自己还亲手奠了一卮酒,方才启程。  后人有诗咏李师师,以一娼妇尚知殉节;宋廷诸臣,竟甘心改从异姓,觍舰然自安,连一个娼妇也不如了,哪里还有一个可算的男儿呢?其诗道:上皇北狩展行旗,宛转蛾眉效死时;笑煞盈廷诸臣宰,更无一个是男儿。

  金人劫了二帝北去,携带的金银绢帛,不可胜数,所有宋廷的法驾卤簿,皇后以下的车辂,以及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礼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一切宫观供应器具,太清楼阁三馆书籍,天下府州县图,还有一切珍玩宝贝,都从汴京城内搜括净尽运载了去。

  钦宗同了皇后等人,每过一城,便掩面号泣!到了白沟,听得车夫互相说道:“过界河了。”那叔夜行在路上,早已绝食,只饮水数杯;忽闻车夫之言,竟矍然跃起,扼吭而死。  及行抵信安县,有人献牛酒于押解官泽利。泽利拔刀切肉而食,连进酒六七杯,以其残酒余食,与钦宗道:“你吃了罢,前途没有得吃了。”又取肉与朱后道:“这块好的,你可吃了。”正在吃酒,再土言知县来见,即有一番官,穿褐色纻丝袍,着皂靴裹小巾,手执马鞭,向泽利长揖。泽利又办酒食羊肉,与知县同坐饮酒。  饮了半醉,乘兴要朱后唱歌劝酒。朱后对以不善唱歌。泽利怒道:“你们的性命,在我掌握,安敢有违。”朱后不得已,涕泣持杯,作歌道: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觞。

  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歌罢,以酒进泽利,泽利笑道:“歌得好!可再唱一歌,劝知县酒。”朱后无法,只得又作一歌道: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

  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遂又举杯进知县酒。泽利竟用手拽朱后衣,要她同坐饮酒。

  朱后大怒!欲投庭前井中自尽,左右救之得免。知县乃劝泽利道:“北国皇帝,要他们活的去朝见,公事不小。你不可如此逼她。”泽利乃止。及至燕山,金兵两路会齐启行。

  粘没喝子真珠,未能得着李师师,心内十分不快,因此,徽宗身旁的王婉容和一个帝姬,生得美丽无双,十分艳羡!因在斡离不军中,只得暂时忍耐。现在两军会合,真珠便向斡离不要求,愿得王婉容与帝姬作妾。

  未知斡离不允许否?且看下回分解。